高门寒婿的科举路 第118节
他画完,沈持拿过笔,在一旁写下两个字——“郅都”。
苍鹰郅都。
汉景帝时有名的酷吏。
但他不是一般的酷吏,此人曾在济南府任职时一举端掉称霸地方,为非作歹的大家族,治理得一方政通人和,其刚正不徇私情被称为“苍鹰”,后为雁门太守时,匈奴不敢来犯,为大汉守了多年的北地国门,同样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但郅都先是个忠君、有作为的贤臣,其次才是酷吏。
“哦?”贺俊之轻呷一口美酒,琥珀色的将他唇色衬得有了点生机:“请沈大人说明白些。”
“贺大人难道没有想过,”沈持说道:“去看一眼京城之外的地方?”
“我朝虽承平日久,但各地也难保没有像汉景帝时济南府那样欺压百姓的大宗族,也难保没有作威作福目无王法的的官吏……”
正需要贺俊之这样手段凌厉的酷吏去杀一批,让当地的百姓喘口气。
别的不说,就通州知府周六河那个混账玩意儿,就等着人去收拾呢。哪怕动不了周六河这样有靠山的,至少从地方上捕几只硕鼠为自己稍稍正名吧。
“大理寺执掌天下刑狱,贺大人何不上奏陛下,”他继续说道:“以大理寺卿的名义到地方去巡察,为民间百姓伸冤,惩治地方硕鼠,酷吏之外兼做贤臣,岂不是条生路吗?”
看郅都就知道,在京城给皇帝做刀当酷吏拉仇恨活不下去了,念及他在地方上是个贤臣,汉景帝还偷偷背着他娘窦太后把人藏起来,是不想杀他的。
要不是他做刀时玩太大了,逼死了窦太后的孙子,汉景帝的儿子刘荣,是完全可以活命的。
所幸眼下贺俊之还没开那么大。
总之,单单做个酷吏是不行的,日后刀钝了就是被废弃之时,没有活路的。
顺手拓展点儿副业——以在京城做酷吏为主业,已经做了覆水难收没办法了,去地方上当贤臣为副业,干点儿好事,至少等到日后被捶时,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争辩,将功抵过,叫皇帝也好顺水推舟留他一命。
“沈大人的意思是让本官暂且离开京城,”贺俊之审视着他笔下的苍鹰:“以巡察的名义自我流放到外地吗?”
“贺大人即便去外地巡察,”沈持说道:“您也还是大理寺卿,随时可以回京,就算京城有人生出不安分之心,也惧怕您回京后找他算账,不敢轻易造次,您依旧是京城的酷吏,您担忧什么呢?”
刀还是那把刀。
贺俊之摇了摇头:“沈大人所说的的确是条生路,只是本官,”他眨巴了一下狭长的凤眼轻笑:“需要一些时日好好思量。”
话说到这里,他才叫店小二上菜:“捡店中最有名气的菜上来,记本官的账上。”
沈持起身拱手道:“多谢贺大人盛情,只是孟夫子还在病中,下官无心美食,改日回请给贺大人赔罪,下官先告退。”
说完,他起身告辞。
贺俊之捻着手中的杯盏:“沈大人慢走。”等沈持出门后,他一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液,久久不曾动一下。
……
沈持从凤元楼出来,他没去别的地方,直接回的会馆。
獬豸书行的潘掌柜来了,在客厅候着他,见了面说道:“沈大人哟,竹节胡同里头今日恰好腾出来一套三进院的宅子,主家说年关到了,租也行,售也行只求不空着,在下瞧着那宅子不错,一水崭新的装潢,走,咱看看去?”
沈持:“三进院的再好不过了。”
本来他想着有个二进院的宅子就行,他们一家四口暂时够住了,孟夫子要养一段时日,多一进院子恰好住下。
第119章
会馆外头隐隐传来谁家的孩童嘴里喊着糖哼着“……二十三糖瓜沾, 二十四扫房子……”,不知不觉中已迫近年关,京城的年味溢满大街小巷了。
“瞧瞧去吗?”潘掌柜说道:“这宅子的东家已经搬走了, 只留下他的管家在里面候着往往出租或是售卖,咱随时可登门去瞧宅子。”
沈持点头:“那好, 潘掌柜稍等,在下同家人合计下。”
说完, 他去找沈煌:“爹,潘掌柜给寻了一处宅子, 你同我娘还有阿月去瞧瞧吧, 要是行的话, 咱就先租下来。”
沈煌:“阿池你不同我们一道去瞧瞧宅子啊?”
“不用了爹,你们看好就行了。”沈持说道。他一个大男人糙的很, 没什么可讲究的, 主要看看宅子里头给女眷住的屋子如何,不能太委屈沈月了。
沈煌“嗯”了声:“也好, 对了阿持, 你回来之前不多久, 孟夫子醒来过一回,很快又睡着了。”
沈持又惊又喜又急地问:“他醒来说什么话了吗?”
“阿池,你孟夫子说对不住,给咱们添麻烦了。”沈煌说道。
沈持:果真前天夜里不是幻听, 孟夫子真的清醒过来跟他说了句话。
瞧这话说的多见外。
等沈煌走了之后, 他一边端起碗给孟度喂米汤一遍笑着说道:“夫子啊, 反正咱们这辈子我给你添麻烦,你给我添麻烦的,来来回回也该习惯了, 以后就别这样客气了,显得你我师生俩多生疏似的。”
他说完,只见孟度在昏睡中微皱了下眉头。
沈持无声地发笑。
……
竹节胡同离这里不远,沈煌夫妇一会儿便看过房子回来,对沈持说道:“宅子干净敞亮,庭院中没有一处不栽花种草的,不错,只是租金要价高了些。”
沈持:“要多少?”
“一年要六两半银子。”沈煌说道。
沈持考虑了下说道:“眼下并非俭省的时候,该花的就花吧。”一年六两半银子确实有点贵,要知道,他一年的俸禄也就二三十两。
不过他心想:官还会升的,年俸也会越来越多的。
几乎没怎么犹豫,他又说道:“爹,娘,明儿拜托潘掌柜帮着去京兆府办了租赁文书,搬进去吧。”
沈煌和朱氏犹豫半天:“阿持,这么一来,咱们一家都靠着你的俸禄养活,只怕一年下来所剩无几啊。”
高昂的房租之外,前几日沈月去瞧病,一次诊金就花去四两银子,比在禄县找小儿王阮行还贵,这样下去拖累着沈持,他将来可怎么娶媳妇儿成家啊……京城什么都贵得不行,一瞬,他们想回禄县了。
沈持:“不要紧的阿娘,”他对着潘掌柜使了个眼色:“儿子除了俸禄外,还挣润笔费呢。”
“是啊沈夫人,”潘掌柜与他一唱一和:“沈大人写的书卖的很好呢。”
沈煌夫妇这才勉强同意,想着明日去京兆府办了租赁的契约文书,而后添补家具被褥,就能暂时安家了。
……
是夜无风无雪,淡月疏星。
皇宫上书房。
又是二更初。
皇帝萧敏批完折子,在把玩黔州府进贡的紫金砂三羊开泰的雕件,看得饶有兴致。有人在外头同丁吉低语几句,片刻后,他喜形于色进来回道:“万岁爷,老奴来给您报喜了。”
萧敏瞟他一眼,见丁吉两肩舒展,问:“何喜之有?”
“老奴打听到沈大人给贺大人指出的生路了。”丁吉说道:“真是妙啊。”
萧敏放下紫金砂把件,等着他说个详细。
丁吉:“万岁爷,沈大人对贺大人说,要先做贤臣,再为酷吏,并给贺大人画了一幅苍鹰图,不对,是贺大人给沈大人画了一只苍鹰。”你瞧,他心里痛快得迷糊了。
“苍鹰?”萧敏捋了一下唇边的八字黑须:“郅都。”
丁吉:“万岁爷,沈大人就是这个意思,他让贺大人不光做酷吏,还要效仿苍鹰郅都做一位忠君爱民的贤臣。”
“他让贺大人做苍鹰,岂不是把万岁爷比做了汉景帝,万岁爷,您说这是不是喜事?”
文景之治,贞观之治,都是呈于史书上的盛世,其帝王成为被后世推崇的明君,皇帝萧敏被沈持拿来与汉景帝相提并论,听了自然是高兴的:“沈爱卿给贺爱卿指出的生路不错,合乎君子之道。”
更难得的是沈持时时把忠君放在心上。
“贺爱卿听了作何打算?”萧敏说道:“要是他真给朕上一本折子,请求到地方去巡察,朕,会准奏。”
并允诺给他一个善终。
丁吉卡了一下壳:“贺大人说……他得想想。”
萧敏的表情沉了下去:“嗯,朕知道了。”
过了片刻,手头的奏折看完,他打了个哈欠说道:“朕今日还不想动,你去瞧瞧接郑才人来上书房过夜陪一陪朕吧。”
几日没见郑琼,有些想她了。
丁吉应了声,亲自去接郑才人来上书房伴驾,谁知刚出上书房,兵部送了份八百里加急塘报——本朝边关将领的奏折进来,生生把他给截住了,他一面打发干儿子丁逢去接郑琼,一面急急折回去:“陛下,镇西将军八百里加急塘报。”
塘报的缄封处打着“史”字的戳,是镇西将军史玉皎的奏折。
八百里加急塘报,不是有战事就是军中突发紧急情况。
萧敏:“呈上来。”
丁吉揭开塘报放在御案上。
镇西将军史玉皎在塘报中说,从上个月开始,黔州府无法按时给戍军拨付食盐,军中的食盐储备不足一月,她请求朝廷立即调拨运盐往军中,否则一旦打起仗来将非常不利我军。
本朝的规矩,戍军的粮草是兵部与户部协同调拨的,而食用的盐等物,则是所在的州府按月拨付给守军。
因食盐过重,行军打仗不好带,因而军中一般囤盐不会超过两个月的量。
黔州府无法如期给戍军拨付食盐,似乎是当地的盐务出事了。
当地的盐务官叫奚文明,在黔地任职已有十一年之久。
“黔州知府周大珏上任快两个月了吧?”萧敏不满地抽出他刚批完的黔州知府周大珏的折子掷在地上:“呈送给朕的折子有五六本,每本都是洋洋洒洒一通话,看下来却没一件正事。”
“沈归玉卸任时提醒他的盐务之事全当成耳旁风……”他摇摇头。
这么要紧的大事,身为黔州知府的周大珏却从未在奏折上写只言片语,真叫他失望透顶。
“万岁爷,或许周大人才到任……”丁吉的话没说完,只听萧敏微怒道:““传右丞相曹慈,吏部尚书穆一勉、户部尚书秦冲和,兵部尚书魏淳,刑部侍郎刘渠,大理寺卿贺俊之来见朕。”他想了想又道:“沈归玉前一阵子曾暂代黔州知府,也一并传进宫来吧。”
丁吉应了声“是”,赶紧派出手底下的小太监们去请这些大人们进宫面圣。
沈持一连熬了两晚,今晚眼见孟度好转些,他本打算断续打会儿盹的,哪知到了二更初,忽然宫中的小太监来宣:“沈大人,陛下召见,快随咱家进宫一趟吧。”
他只得又换上朝服,跟着小太监进宫去见皇帝萧敏。
“沈大人,”路上,小太监略提了句:“黔州府的盐务出事了,镇西将军营中快要断盐了。”
这……沈持的心头重重一跳。
当日从黔州知府卸任交接时,他曾着重提醒过,盐务官报的账他没来得及查,请周大珏接手后重视这个问题,没想到,这才过去两个来月,出事了。
那会儿昃食宵衣,一心扑在处理积压的各县的紧要公文上,实在腾不出手来翻一遍盐务的账。
沈持忧虑重重,宫中夜晚的琉璃风灯造型别致精巧,他来不及观赏,快步走到上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