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只有边拓最亲近的奸细才能干得出来的事。
  尽管姜离已被边拓收为养子,但北都素来与姜党水火不容,他作为姜家的私生子,是定北侯府的“外人”,亦是北都的敌人,于是在那时,他这重重身份,便让他成了最大的嫌疑对象。
  但扪心自问,边子濯与姜离并肩多年,尽管曹汀山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肯定了姜离的所谓“功绩”,边子濯打内心里,其实是不相信的。
  可在那几年,鸿景帝和父亲接连身亡,自己身陷囹圄,充斥着大脑的愤怒和屈辱掩盖了边子濯的理智,他变得不再去深究什么因果,不再去深究什么对错,他将姜离当做自己的泄愤工具,不停地折辱欺凌、肆意妄为——只要是让姜离不好过的,他便说出来,只要是让姜离不好受的,他便去做,那几年,边子濯浑身的戾气都像化成了利刺,一根根刺入姜离的身体里。
  直到某一日深夜,他与往常一样餍足起身,沐浴回来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一幕——
  那时,屋内只点着一盏微弱的灯,姜离整个人趴在床上,洁白的肌肤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淤青。他歪着头,一头青丝从床沿凌乱地垂落在地,一只惨白的手臂从层层发丝之下裸露出来,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冰冷的地板上,整个人像死了一样安静。
  边子濯必须要承认,在那一刻,他真的慌了。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子已经先了一步,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他捧起姜离细瘦的手腕,双手颤抖地去探他的脉搏,直到清晰地感受到姜离皮肤下的细微跳动,他才缓缓松开了手。
  那一夜,姜离睡晕了过去,他不知道的是,边子濯曾在他的床边静立良久。
  也是那一夜之后,边子濯改了性子。说是回避也好,说是顾忌也罢,他不再那么频繁地去姜离府上了,渐渐的,他从几天一次,到一个月一次,再到后来,连半年都不曾与他相处。
  他开始下意识地保持与姜离的距离,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纨绔子弟的形象,结交瞿都城内的公子哥,与他们一同进出风月,在花柳之地流连忘返。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改变,但边子濯不愿意去想,他宁可让自己醉倒到天地不识,宁可让自己成为整个瞿都城的笑柄。
  ……可他又能做什么?
  他恨了姜离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来,他将他拴着吊着,迫使他当自己的狗来赎罪。
  一个自己第一次见面便已经做好要将他打造成皇兄替代品的家伙,又有什么资格能牵动他的心?
  他之前一直是这般想着的,但与那个夜晚一样,在台州,当他长途跋涉,从悬崖之上一跃而下,抬头却看到了姜离奄奄一息的脸庞时,他对姜离一切的恨,都好像失去了意义。
  “他不能死。”
  这是边子濯那一刻,脑子里想着的唯一一件事。
  -
  边子濯的嘴张了张,终于,他缓下了声音,抵着喉头的那一丝微微的涩意,说道:“当年之事,我会调查清楚。”
  姜离听罢,一下子愣住了。
  边子濯侧过头去:“当年父亲重伤,我带兵出城,城里大小事务都由你在代管,定北军的弟兄们会怀疑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边子濯说到这里顿了顿,多年来的恨好似在这一刻化开,边子濯感觉到喉咙深处的堵塞感,他艰难地开口,沉声道:“若是另有隐情……总之,我会帮你找到证据。”
  房间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半晌,姜离忽然冷冷地笑了一声。他看着边子濯,脸上的不可思议与荒诞杂糅在一起,让他本就白皙的脸色映衬的更加惨白:“边子濯,你现在在说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边子濯动作顿了顿,转头看向姜离,皱眉问道:“什么?”
  “哈——”姜离嗤笑一声,脸色骤然沉了下去,咧嘴嘲讽道:“边子濯,你总是这样。”
  他分明已经怀疑当年之事蹊跷,但他就是不想承认。
  是因为他已经将自己亲手推到了仇恨的最高点?还是因为这次台州之行,对自己差点死掉的愧疚与施舍?
  姜离什么都不信,因为无论是何种原因,都让姜离此时此刻觉得异常恶心。
  “边子濯,你一直以来,不是最是分得清的么?”姜离的嗓音犹如泣血,字字犀利:“我且问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面前的姜离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表情,边子濯一愣,一股子难以言说的情绪霎时间遍布四肢五骸。
  姜离就那么直挺挺地坐在他的面前,从双眼中溢出的愤怒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生生吞噬:“你把我当什么了,边子濯?你恨我厌我这么多年,将我当狗一样拴着,现在又说这些做什么?如果你是为了爱鸿景帝,那就把我当做工具就好了!如果你是为了泄愤,那就不要考虑我的感受!如今做出这幅惺惺作态的模样……还说什么帮我……?”
  姜离面目狰狞:“你若真要帮我,倒不如说你恨死了我!恨不得将我剥皮抽筋,恨不得拆骨啖肉!好让我彻底死心!”
  边子濯浑身剧颤:“……姜离?”
  姜离此时此刻哪里还听得进去他讲话,几乎是声嘶力竭般地:“你倒不如一直为了爱鸿景帝而恨我,这样不是很好吗!!!”
  此话一出,屋内登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姜离弓着身子坐在床上,他低着头,微微喘着气,乌黑的发丝垂落在被褥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掉着——他已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他像是将憋在心里多年的感情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破罐子破摔之后,便是长久的悲哀与绝望,他不顾一切地痛哭着,眼泪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边子濯浑身直立,他站在姜离的床边,双腿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牢牢困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
  边子濯艰涩地开了口:“你好好休息罢。”
  他说完,便僵硬地转过身,抬着比巨石还沉重的步伐,缓缓往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姜离忽然叫住了他,哽咽着问道:“边子濯,如果我长得与鸿景帝不是那么像,是不是我就不会遭这么多罪?”
  边子濯身子顿了顿,没有回答,也没有转头,只在片刻的沉默后,重新走出了门去。
  -
  台州一事,很快便落了定论。
  也不知道边子濯是怎么运作的,最后呈现出来的信息是,王进海潜逃坠崖后,姜离遭到了伏击,命悬一线时被前往瞿都的商贾救下。
  自然而然地,姜回雁将这件事完全怪在了文官一党的头上,一连着好几日上朝,都向大理寺施压,定要他们去查到底是谁伏击的姜离。
  冯柒成功走马上任,留在了两浙,为姜党运作盐税油水。作为此次斩杀王进海的大功臣,姜离自是得到了姜回雁的不少封赏,美其名曰是对心腹之臣的关爱和照顾,实则是对姜离此次行动的肯定。
  封赏大张旗鼓地由谈明送到了姜离的府上,向外界展现太后对姜离的厚爱时,也让管叔伯对姜离的忌惮怨恨更深,有了这个把柄,姜离自此彻底被姜回雁绑在了姜党这条大船之上。
  “这个是城北的王氏糖人、这个是寿延街的糖葫芦和桂花酥……”明德帝小小的个子,站在姜离的床边,一点点将包裹里带来的东西铺在床上:“还有这个,前门儿那卖的炸圆子,于德瑞说排了一个时辰的队呢!”
  张哲在一旁道:“哎哟我的皇上哎,姜指挥使这大病还没愈呢,吃不了这些甜食和油食,况且他现在服着药呢,这些吃多了药性相冲,对身子不好。”
  明德帝听罢转头看向张哲,一张小脸皱在一起,道:“为什么不能吃?那你给离哥哥开些不相冲的药不就好了?”
  张哲抹了把汗:“皇上……这……”
  靠在床头的姜离忍不住笑了笑,冲明德帝道:“皇上,别为难张太医了,微臣现下还未好全,没什么食欲的,不如你吃了罢。”
  明德帝双手叉腰,气鼓鼓地说:“不行!这可是朕好不容易才让于德瑞买来的,专门给离哥哥买的。”
  “那微臣就送给皇上吃可好?”姜离声音温柔:“微臣记得皇上最喜欢吃炸圆子和糖葫芦了。”
  小孩子总是最经不起诱惑的,姜离既然这般说了,他又推脱了几次,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端了盘子,坐在姜离床边喜滋滋地吃了起来。张哲见明德帝不闹了,也放心地收拾了药箱子,给他二人留了聊天的空间。
  “皇上最近温书可好?”姜离问道。
  “都好,蕴儿最近在学《论语》和《春秋》,管老还夸我文章背的又快又好呢。”
  “那就好。”姜离道:“对了,微臣怎么听说,皇上最近没有上朝?”
  明德帝听罢抿了抿唇,尴尬地挠了挠头,苦笑了一声道:“太后说,朕现在应该认真读书,上朝这种事,会影响到朕……”
  姜离眉毛微微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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