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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池劫 第30节

  托病
  “那就罢手吧。”
  太子恍惚地抬头看他, 虽然醉酒,也知道这不是苏衍君平常会说出来的话:“什么?”
  “殿下不想争,就不争了。”苏衍君平静地说, “您什么都不用做, 只要坐在殿中, 亲眼看着贤妃失宠, 苏相倒台,东宫臣属四散,看那些支持过您的人是如何被清洗、排挤出中枢……他们当然会设法拔除殿下一切羽翼, 我们这些蝼蚁的死活无关紧要,不过这其中总有殿下在乎的人。”
  太子痛苦地捂住眼睛, 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现实,苏衍君视若无睹地继续说:“当然, 刀子落在别人身上不疼,殿下也许觉得只要自己不争,还可以当个闲散亲王, 安逸富贵地过一生。可越王会容忍有个无过的长子始终站在他前面吗?只要陛下仍有选择, 他的位置就永远不安全。越王的政敌要反对他, 以谁的名义行事才最有利?殿下想明白了这些事, 还觉得自己可以独善其身吗?”
  “我知道!”太子再也忍耐不住,厉声打断他,“用不着你来教导我!这些话我已经听够了, 我在意旁人的死活, 你们谁在意我的死活!”
  太子是皇帝长子, 母家门第高贵, 年幼时早熟懂事,加之当年局势初定, 皇后迟迟无所出,在苏氏一脉的推动下,皇帝才将长子闻理立为太子,并非是因为他心里有多么喜欢这个孩子,或是格外看重他的才能。
  这些年来,皇帝也好,苏家也好,对东宫的一切情绪都基于“太子”这个身份,而非闻理本人,他长久地处在“看重”和“忽视”的交错压抑之下,那根弦已经快要绷断了。
  苏衍君的话像长枪一样将他死死地钉在地上,“太子”是一面一旦树起就不能倒下的旗帜,而真实的闻理是一缕幽魂,只能永远徘徊在东宫深处。
  朝苏衍君嚷嚷完,太子的酒也醒了七八分,见他额头红肿、半身湿透地站在那里,意兴阑珊地挥挥手:“你出去吧。”
  苏衍君却固执地不肯离去:“既然殿下心绪不畅,不如暂且称病,使人传至平京,同时请苏相劝说陛下返回兆京。”
  “称病能有什么用?”太子对他这提议不以为然,心冷地自嘲,“这种小事入不了父皇的眼,何必自讨没趣。”
  “不需要陛下心疼,但要让他知道太子因操劳公务而受累,这是您的贤名。”苏衍君道,“难道越王在固州安抚流民真有那么显著的功效,连当地人都为之立碑作刻?都是演给陛下看的戏罢了。”
  太子动作微微顿住,大概是觉得讽刺,冷笑了一声,未作评价。
  见他似有意动,苏衍君放缓了语气,继续劝说:“如今陛下远在平京,隔绝东宫,身边尽是为越王说话的臣子,再这样下去只会对殿下越来越疏远。当务之急是设法让陛下尽快回到兆京,殿下这段时间也做了不少事,论功绩并不输越王,待陛下亲眼看见兆京繁荣景象,殿下便可一举翻身了。”
  转天东宫抱病,宣太医入内诊治,消息顺着各种小道飞往平京,连闻禅亦有所耳闻。紧接着苏利贞进言劝皇帝早日动身返回兆京,贤妃也找皇帝哭了一场,前朝后宫一起使劲,终于劝动天子,在议事时提起了回京的安排。
  闻禅很少驳皇帝的想法,这回却不得不和他唱反调。武原没有消息传回,现在他们还可以犒劳功臣的名义将萧定方留在平京,然而皇帝一旦决定启程,没道理非要拉着萧定方一起走,否则只会平白令他生疑,万一计划出现纰漏,倒霉的就是裴如凇了。
  “父皇容禀,三月是春耕时节,御驾返程时难免惊扰沿途百姓,依儿臣之见,等农忙结束后再动身不迟。”
  苏利贞立刻出言反驳:“一年四季有三季都是农时,若依公主殿下所言,陛下恐怕只有冬日才能动身了。”
  闻禅道:“陛下本就是为了让兆京百姓度过粮荒才东行,如今却为了回程而妨碍农事,岂不是本末倒置?还请陛下三思。”
  苏利贞:“陛下若担心耽误春种,免除沿途各县税赋就是。天子经行是当地的福祉,百姓没有不欢迎的,陛下实在无需被这点微末小事绊住脚。”
  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言辞交锋间有种微妙的呛声感,不光其他大臣留意到了,皇帝也有所察觉:“好了,都别争了,此事押后再议,先说下一件。”
  待议事结束后众臣散去,皇帝单独留下了源叔夜:“源相以为朕该何时回京?”
  源叔夜圆滑地回答道:“兆京与平京犹如陛下的两宫,何时往来全凭陛下心意,臣下无从置喙,陛下也不必考虑旁人的想法。”
  放在平时,皇帝或许会喜欢这种不多管闲事的态度,但此刻他需要有力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做出决策,源叔夜的圆滑就很难讨到他的好:“满朝文武都要跟着朕一起回京,这岂是朕的私事?公主劝朕惜取农时要紧,朕亦深以为然,但太子抱病,兆京庶务因之耽搁,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陛下爱惜百姓,是老臣驽钝,思虑得不够周全。”源叔夜忙躬身道,“眼下不知太子殿下病情如何,好在殿下一向身体康健,许是风寒轻症,陛下不妨常遣人探视,若不日痊愈,陛下也不必忧心了。”
  皇帝敏锐地从他话中嗅出一点暗示的意味:“你又知道什么了?”
  他和源叔夜做了多年君臣,深谙他一句话绕三道弯的德行。源叔夜谦恭地垂首道:“陛下明鉴,臣不敢妄加揣度,只是觉得东宫抱病的消息刚传来,苏仆射便急于促成陛下回京,想来一方面是爱护太子、担忧心切,另一方面,也是希望陛下多加怜惜太子殿下吧。”
  皇帝近来其实能感觉到宫中诸人对越王和郁妃的另眼相待,但源叔夜不刻意提起,他还真没想过将此事与太子的病联系在一处。
  “朕知道了,你去吧。”
  源叔夜像个偷鸡得手的老狐狸,不动声色地低头行礼,告退离去。
  皇帝回到后殿,翻来覆去地思量片刻,越想越疑云丛生,最后叫来梁绛:“你派个谨慎可靠的人回兆京,去太医院要太子的脉案,看太子到底患了什么病,查清后即刻回来报朕。”
  梁绛心中悚然一惊,过年时的事才刚按下,转眼又起风波,太子就是个金身也架不住积毁销骨,这样的事再来一回,圣心恐怕就要消磨干净了。
  略一犹疑的工夫,皇帝已冷冷地看了过来,梁绛连忙领命,自去寻心腹办差。
  另一边闻禅出了清晖阁,信步朝扶摇宫的方向走去,心里还在琢磨该怎么说服皇帝先不要回京。路过后花园时,飞星眼尖,瞥见树下石头上有反光,过去拾起来,拿回来给闻禅看:“我还当是谁掉了钗子,原来是个香囊。”
  那香囊是圆形金器,下坠流苏,异常精美,显然不是一般宫女所有,而是某位宫妃的物件,虽在外面放久了,内里还有一点余香。
  闻禅接过来闻了下味道,递还给飞星:“这是伽罗蜜合香,御贡的香料,应该是许昭仪的,拿去问问她。”
  话音方落,周围静得落针可闻,片刻后所有人一起:“哦——”
  闻禅:“哦什么?”
  飞星干咳一声:“我可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只是替驸马求教,殿下平时又不爱香道,怎么一闻就知道香囊是许昭仪的?”
  闻禅:“她平时不是都用这种香吗?”
  飞星心直口快地道:“可是殿下一共也没见过她几回啊。”
  闻禅:“……”
  她突然想起来,迦罗蜜合香是前世许贵妃常用的香,每次见她,都能闻见那种独特而经久不散的香气。伽罗蜜产自幽山,是伽罗树的汁液凝结而成的香料,十分珍贵难得,只有武原郡才能进贡。陆朔曾和她抱怨过,因为宫中贵妃喜欢用伽罗蜜制香,皇帝特地下旨让武原郡每年多进数十斤,为了应付上贡,陆朔还得派士兵帮着当地百姓去幽山采香。
  “有可能是我天赋异禀,闻过一次就记住了,”闻禅若无其事地改口,“先去问问她,万一不是的话,让她再去问别人。”
  所有人:“……”
  一行人穿过新绿葳蕤的花园,没走几步,迎面撞上了一群花团锦簇,有个闻禅听着不太熟悉的女声正曼声道:“到底不是正经出身,眼皮子忒浅,见着点好东西就按不住要伸爪子。呵,也不拿面镜子照照,看你配不配穿金戴银!”
  “德妃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妾身可听不懂。您要是想发作谁,大可直说,何必在这里指桑骂槐?”
  闻禅此刻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身影一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不管是吵架的还是捧场的,所有人都立刻停下来向她行礼问好:“参见公主殿下。”
  宫女们屈身行礼,衬托得这场官司的两位主角犹如鹤立鸡群——一位柳眉凤眼、傲气逼人的是四皇子生母、五皇子养母萧德妃,而另一位偏巧是六宫所有人的眼中钉、皇帝的宠妃许缨络许昭仪。
  “二位娘子好,不必多礼。”闻禅朝两人颔首答礼,并不想掺和到后妃们的争斗当中,“我正有事找许昭仪,暂且打断二位片刻。”
  许缨络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见公主,一时间心头涌起百般滋味,仿佛又回到那个绝望的雪天,在咬牙忍受了漫长的寒冷之后,只是突然感受到那么一点暖意,就能轻而易举地击穿她的防线。
  她带着侍女从萧德妃面前径直走过,从人群中硬挤出一条路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我刚从东边过来,侍女从树下捡到个香囊,我记得你有个一样的,所以过来问问……”
  闻禅的视线移到她裙边,看见青色丝绦系住的镂金香囊,语声慢慢地低了下去。
  第49章
  香囊
  闻禅:“咦?”
  许缨络:“啊?”
  她低头看着飞星手中托着的香囊, 又怔怔地抬眼望向闻禅,蓦地绽开笑颜,犹如当场长出了一根主心骨, 整个人都支棱起来了, 掩口惊呼道:“哎呀, 世上竟有这样巧的事, 原来是误会一场啊。”
  闻禅:“怎么突然演起来了?”
  许缨络暗暗扯她的衣角,眼角余光瞥着德妃,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量娇滴滴地朝闻禅笑道:“殿下真是及时雨, 来得正是时候!方才我在园子里闲逛,偶遇德妃姐姐, 见姐姐气正不顺,一问才知道, 原来是丢了心爱的香囊。”
  她这么一说闻禅便醒悟过来。迦罗蜜是武原特产,除了皇室御供之外,武原都督萧定方手里也有不少, 正巧他近日回到平京, 自然不会忘了给自己的女儿萧德妃送些好东西。而皇宫内造的香囊形制又大差不差, 闻禅只记得伽罗蜜那特殊的香气, 便先入为主认为是许缨络的香囊。但其实在这个时间点上,使用迦罗蜜的不止许缨络一人,还有萧德妃才对。
  闻禅示意飞星:“原来如此, 拿去请萧娘子过目, 看是不是萧娘子的随身之物。”
  德妃就着宫人的手扫了一眼, 脸色瞬间变化万千、极其精彩, 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来朝闻禅道谢:“不错,的确是我的东西, 多谢殿下。”
  “不必客气。”闻禅道,“物归原主,应该的。”
  持明公主自然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不会无故给人没脸,看出气氛尴尬就没有追问详情,萧德妃心里刚松下半口气,就听见许缨络轻轻柔柔地对公主道:“妾身也该多谢殿下,今日幸亏是殿下捡到了姐姐的香囊,还了妾身清白,否则妾身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闻禅不想掺和他们打架,但架不住许缨络用亮晶晶的眼神一直求她,只好顺着她的话继续问:“嗯,这是怎么说?”
  萧德妃抢在许缨络面前答道:“没什么,一场误会而已,让殿下见笑了。”
  许缨络慵懒地拨弄了一下腰间的丝绦,假装云淡风轻地跟闻禅告状:“不瞒殿下,我身上这个香囊与姐姐的相似,原是陛下御赐,来历清楚明白,其实要是姐姐实在喜欢,我也不是不肯割爱。谁知刚才姐姐一眼看见,还以为是我拾到她的香囊后据为己有,妾身何曾蒙受过这等不白之冤,意欲分辨,刚才便是为这点事在吵嘴。”
  萧德妃只觉怒火直冲天灵盖,气得柳眉倒竖,冷哼道:“我不过白问一句,何曾冤枉过你?昭仪不必在殿下面前惺惺作态,装得好似多无辜一样!”
  闻禅:“……”
  许缨络双眸含泪,捧着心口嘤嘤:“妾身真是后怕,倘若殿下没来,可就不止是场误会了,妾身如何担待得起这种罪名?”
  闻禅余光瞥见德妃气得紧紧攥住身边宫女的手,那小宫女忍痛又不敢出声,实在不忍再放任许缨络这么气人,息事宁人地打圆场道:“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解开误会,没有冤枉了谁。二位娘子都是识大体的人,相逢一笑泯恩仇,不如就此言和吧。”
  许缨络能屈能伸,在闻禅面前十分乖顺,当即表态:“殿下公允,妾身也明白以和为贵的道理,哪会和姐姐置气呢?”
  上回萧德妃罚许缨络忤逆,是闻禅护住了她,这次她发作许缨络,又是闻禅出来救场。萧德妃心中已认定了闻禅和许缨络站在一边,只是碍于公主威仪,不敢跟她对呛,勉勉强强地朝二人点了个头,算是服软,涩声道:“我不舒服,先回宫了,少陪。”
  等她走远,许缨络才放开胆子去拉闻禅的衣袖:“殿下,你看她~”
  “跟我使小性有什么用?去朝陛下使劲好吗。”闻禅把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抢回来,“你跟德妃的梁子越结越深,小心她哪天动真格的。后宫阴私手段层出不穷,万一着了道,可不会次次都有人来救你。”
  “现在这还不算是动真格吗?”许缨络掰着手指数道,“吃的用的里翻出来的药能养活一个药材铺,被猫狗虫蛇吓唬过不知多少回,除了伴驾,平日里绝不独自去有水有山的地方,即便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隔三差五也会遇到今天这种事……幸亏我还没有孩子,否则恐怕连殿下的面都见不到了。”
  她说起这些时,语气颇有些家常便饭的意味,脸上的笑意甚至都纹丝不动。短短数月,她已经完成了脱胎换骨,不再是当初那个受了委屈而在闻禅面前哭得天崩地裂的小姑娘了。
  众人神色各异,唯独闻禅没流露出多少同情之色,甚至还有点警告的意思:“来日方长,你迟早会有出头的那一天,前提是不要主动作死。”
  “陛下不太在意女人争宠,但很忌讳男人争宠,后宫妃嫔与前朝牵扯得太深,很容易把自己也玩进去,小心别走了弯路。”
  许缨络抿着唇轻轻点头,低声道:“多谢殿下提点,我明白的。”
  如今皇帝的三个贵妃,个个膝下都有亲生皇子,只要儿子想争储,做母亲的就绝难置身事外。对现在的许缨络而言,她尚未有孕,也没有抚养皇子,家中势力说不上庞大,就算想伸手也没处可使劲。这句提醒看似跟她没什么关系,但闻禅很清楚,按照前世的走向,徐国公萧定方倒台后,德妃失宠出家,养在她名下的五皇子闻瑞竭力逢迎许缨络,与她结成同盟。待闻瑞成年出阁后获封晋王,许缨络升为贵妃,许氏一门心思扶持晋王,最终导致太子被废,持续多年的诸王相争由暗潮涌动变成了明面波澜。
  所以趁着现在许缨络和晋王还没成气候,有必要提前让她警醒一点,好防患于未然。
  等等……
  闻禅脑海里忽然跳出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德妃膝下的五皇子……你见过他没有?”
  “见过是见过,只是远远几面,大致记得个轮廓吧。”许缨络鼓了鼓脸,“毕竟德妃不待见我,防我跟防贼一样,她的孩子当然也讨厌我咯。”
  这个动作和她平时婉转娇媚的风姿大相径庭,但有种灵动的可爱,闻禅有心想伸手戳一戳,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驸马心如死灰的破碎微笑,立刻悻悻地把手缩了回去,随口安慰:“没事,命中无缘,不是你的错。”
  许缨络:?
  闻禅一直没有深究过前世晋王闻瑞和许缨络联手的起因,也并不清楚许缨络在昭仪时期遭遇过什么,然而刚才她灵光乍现,忽然意识到自己今生的两次无意介入,或许本该是闻瑞结交许缨络的契机。
  萧德妃眼里只有自己的亲儿子,闻瑞在她膝下显然过得不好,而许缨络又屡屡被德妃针对,这两个受害者在羽翼未丰时相识,很自然地就会凑到一起报团取暖。
  结果阴差阳错之下,现在公主走了闻瑞的路,以至于许缨络连闻瑞是谁可能都认不出来。
  闻禅不得不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许缨络不支持晋王当然最好,闻禅自己也不希望前事再来一回,那么往后许贵妃在朝中的倚仗又会是谁呢?
  她想事想得出神,其实识趣一点的这时就该主动告退,可持明公主是后宫里唯一不需要提防的人,许缨络在她面前难得可以放下心来,一时半会儿还不想走,好奇地问:“香囊才赐下不久,连德妃都以为那是自己的东西。殿下拾得那香囊,怎么想到是我的?”
  闻禅回过神来,对上她期待的眼神,下意识照搬了糊弄飞星他们的答案:“因为伽罗蜜香气特殊,闻过一次就记住了。”
  许缨络疑惑:“可是德妃用这种香的时间才更长吧?毕竟她入宫那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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