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燕拂衣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有点想念他的小花蛇。
  他是在三年前外出游历的时候,偶遇一群猎妖师正围追堵截一个遍体鳞伤的少年,燕拂衣看见那少年的脸,动了恻隐之心,出手将他救下来。
  燕拂衣在外行走时,通常都戴着斗笠。
  他长了一副极为惹眼的相貌,惹眼到即使只是个凡人,站在街上也会引人驻足观看的地步。
  虽不怕事,可出门在外,麻烦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因此将那少年救下时,对方伤得太重,还没看清救命恩人,就昏死过去,化作原形——一条通体斑斓的紫眼睛小蛇。
  燕拂衣便将小蛇带回拂衣崖。
  那时他还只是个筑基期的小修士,面对濒死的小妖兽束手无策,只觉得小蛇冰冰的,死了一样,怎么捂都捂不热。
  燕拂衣为此倾注了很大的心力,最后不惜以自己天生道体的心头血相哺,才终于把小蛇从生死线上拽了回来。
  他为此落了一个小境界,又不得不藏在拂衣崖养了一个月的病,可看着一天天活泼起来的小动物,还是觉得很值得。
  可惜小蛇醒来就忘了自己是谁,又伤了根基,视力不好,还化不了形,在战斗中帮不上任何忙,只能起到一个造型上的作用。
  燕拂衣想了想,敷衍地给他取名叫小花。
  燕拂衣不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灵兽帮忙战斗,小花很活泼,很话痨,不能化形但会说话,一见到他就钻进他怀里叽叽喳喳。
  这已经足够好了。
  做人不能太贪心。
  可惜——
  一个月之前,门派大比前夜,燕拂衣莫名其妙走火入魔、功法反噬,当他从昏迷中醒来,不仅自己身受重伤,小花也消失不见了。
  燕拂衣找遍了周围的山林,却找不到一点踪迹。
  他很担心自己是不是在神志不清时对小蛇做了什么,可后来许多事突然接踵而来,就像没找到合适的时间给自己疗伤一样,也没有足够的空闲去寻找小花。
  想到这里,燕拂衣忙打起精神,打算出门画个符,再搜一搜丢失的灵宠。
  可他刚跨出仙府大门,就看见芍药花田中央,站了一个人。
  那人转过身,燕拂衣如遭重击,蓦然停住脚步。
  月下花中,站着一位面容雌雄莫辨的青年修士,一身猎猎红衣如火,竟比遍地盛开的芍药都不逊色。
  修士带着那样美丽的笑容,亲昵地对燕拂衣道:
  “找到你了,大师兄。”
  他声音魅惑,天人之姿,若是寻常修士,被他这样一叫,恐怕三魂七魄要丢了一半。
  可燕拂衣只觉胸口蓦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罡风如刀,猛烈地往里割。
  燕拂衣垂垂眼睛,低低应了一声。
  “清鹤。”
  问天剑尊门下曾经的第三位徒弟,掌门李安世之子,他的大师兄李浮誉生前,最疼爱的弟弟。
  李清鹤。
  李清鹤踏着花田,徐徐向燕拂衣走来,红袍在他脚边翻卷,像盛开的莲。
  “大师兄,大家都在找你呢,”李清鹤笑着说,“跟我回去吧。”
  燕拂衣的后背绷紧了,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李清鹤一步步靠近自己。
  李清鹤想杀了他,他一直都知道。
  因为在他心中,是燕拂衣害死了他最爱的哥哥。
  “你怎么……”燕拂衣的声音有些虚弱,“怎么知道这里的?”
  李清鹤笑了。
  “这又不难,”他眨眨眼,“大师兄总往这里跑,做得不算很隐蔽。”
  只要日日夜夜盯着他,燕拂衣对他不设防,即使狡兔三窟,也总能找齐。
  李清鹤又说:“大师兄,快与我回去。”
  燕拂衣顿了一下,摇摇头。
  “我这就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清鹤,掌门出关了,我不能回去。”
  李清鹤仿佛没听到,伸手要来抓他的手腕。
  传承自仙门之首不弃山的玄功倾涌而出,竟然已经是筑基巅峰的修为。
  燕拂衣本能抬手一挡,巨大的能量骤然炸开,周围娇嫩的芍药被齐根斩断,美丽的花瓣纷纷扬扬,像落了一场雨。
  燕拂衣眼前一黑,心疼得要命。
  “清鹤,”他急促道,“别在这里,我跟你走——”
  燕拂衣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见阴冷的笑容绽放在那张美丽的脸上,李清鹤眼中带着恶意的愉悦,红唇轻启:
  “晚了。”
  厚重的威压像是一堵看不见的天幕,突然间从天而降。
  燕拂衣反应极快,额心剑印闪烁光华,瞬间召出命剑,月华般的光芒在周身围成密不透风的结界,清颀的身影冲天而起,就要御剑而去。
  他心里此时只有一个念头:不管发生什么,只要离拂衣崖远一点。
  可四面八方天空中层叠竖起巍峨的法相,一重重巨大的虚影如同神佛,手结法印,怒目圆睁,尊者境界的力量毫不留情倾斜而出。
  燕拂衣像撞上缚网的飞鸟一样被狠狠打落,他在蔓延全身的寒意中豁然抬头,牙关紧咬,唇角不住溢出鲜血。
  太看得起他了。
  不过是捉拿小辈逆徒,竟累得两位尊者亲至,让昆仑道宗掌门——灵音法尊李安世,用出成名的法术。
  百纳千重身。
  尊者缥缈的声音悠远厚重,犹如铜钟巨震长鸣。
  “燕拂衣——”
  天地间重重围起的法相一同低头,淡漠地注视着中央被迫压跪的身影。
  “你可知错?”
  李清鹤银铃般的嗓音低低地在背后响起:
  “大师兄,你可知错?”
  “……”
  燕拂衣眼中满是血光,他跪在一片残花里,肩上是山脉一般沉重的倾轧,头痛欲裂,全身经脉如同要炸开一般。
  所有人都看到,那个引发如此大阵仗追捕的逆徒,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默默地笑了。
  “弟子,实在不知,”燕拂衣的声音很轻,“何错之有。”
  “死不悔改!”
  灵音法尊重重一哼,燕拂衣肩上的重量一时之间竟又沉数倍,他闷哼一声,膝盖都被压入泥土,浑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掌门声音中含着浓浓的怒意。
  “只在门派中横行狂悖也就罢了,若不是妖王亲至,本尊竟不知,你如此胆大包天,竟敢不顾仙妖两族盟约,设计暗害妖族少主,百般折磨,强行订下灵契!”
  ……什么?
  即使燕拂衣已经做好准备,可听闻这个实在荒谬的罪名,还是不免愣了下神。
  他在满目血色下勉强抬头,望向遥远的天际。
  果然,在师尊和掌门身侧,竟还站着第三位高高在上、满面怒容的尊者。
  尊者满头华发,双瞳深紫,举手投足之间,浓重的妖力如同怒卷的火。
  这样的气场,想来便是当今万妖谷的妖王了。
  燕拂衣顶着重压,漆黑的眸子不卑不亢地注视过去。
  “弟子不曾行此卑劣之事,”他声音仍如剑意般冷然,“请掌门明察。”
  “不曾?”是妖王先冷笑出声,“灵音君,你门下的弟子,当真嘴硬。”
  妖王微微侧身,身后走出一位衣着华美,紫发紫瞳的少年人。
  “惑儿,”妖王声音阴冷,“你来认认,可不要冤枉了好人。”
  燕拂衣与那少年遥遥对视,骤然一阵眩晕。
  小花在拂衣崖始终不曾化形,可他最初救他,便是因为他的人形,与师兄生前,曾有几分相似。
  这张脸,燕拂衣刻骨铭心,时隔三年,也能一眼辨认出来。
  曾日日在燕拂衣怀中撒娇卖乖的小蛇高高昂着头,注视着跌落尘埃的青年剑修,红瞳中满是陌生的恨意。
  “就是这个人,”妖族少主轻描淡写道,“儿子绝不会认错。”
  燕拂衣在此时竟想笑,可唇角似有千斤重,怎么抬都抬不起来。
  他垂下眼睛,发梢被风吹过眼角,隐隐有些刺痛。
  果真是……蛇妖。
  他早该知道,蛇血性冷,怎么捂,都捂不热。
  第5章
  燕拂衣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
  连日透支,他的身体本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更何况,方及弱冠的金丹剑修再是如何天才,在修行千年的尊者们面前,仍不过是个渺小的孩子。
  最重要的是,燕拂衣不愿冒一点险,让这片山谷承受更多毁伤。
  在掌门刻意的压迫下,燕拂衣甚至连神志清醒都未能保持多久,很快陷入一片被疼痛撕扯的黑暗。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跪在一处高台上。
  高台周边都是虚无,唯有背后矗立一把贯通天地的巨剑,巨剑柄上垂下长长的锁链,将受刑者两条手臂高高吊起,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接引天道雷罚,惩治离经叛道的罪人。
  燕拂衣勉力抬起头来,那两道黑沉的锁链像是连接着天穹,看不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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