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商卿月蹙眉:“你拿了吗?”
燕庭霜的笑容僵在脸上。
“师尊……这是什么意思?”
剑尊从上而下望着他,冷淡的双眼好似一对净透的琉璃。
很多事情只是不愿多想,可但凡出现一个契机,要回过头去看时,以尊者的境界,又如何会看不出许多端倪?
可商卿月心里又突然一软,他从不愿怀疑燕庭霜,可如今形势所逼,看着爱人脸上的怔愣与不安,他亦很是心痛。
他怎么可以开始疑心庭霜呢。
难道只是因为芮木医尊那一句无心之言,因为一个常年闭关,只是看在哭魂叶面子上才救他一命的医修,记错了他门下的两位弟子?
怎可如此,当年是庭霜舍命救他,又那般精心照顾,这才有后日的问天剑尊……
商卿月这样想着,拂过剑柄的手指,却本能地去寻找那枚随身携带经年,已被他摩挲得光润透亮的翠珠。
他却没能找到。
剑尊连贯的思维突然一滞,愣了一下,才缓缓地将目光偏向剑柄挂坠。
那枚已经太过熟悉的翠珠不见了,在不知道哪个时刻,或是被割断了悬挂的细绳,或是在战乱中破碎。
就在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遗失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商卿月的心砰砰跳起来,他与燕庭霜相恋日久,那定情信物从不曾离身的,如今突然不见了,竟让他感到几分心虚。
商卿月抬手扶助燕庭霜仿佛摇摇欲坠的瘦弱肩膀:“抱歉,庭霜,我不该这样问你……我们先回去仙府休息,之后的事,我再与掌门师兄商议。”
燕庭霜突然抬起了眼。
商卿月愣住了,他被那目光刺了一下——他从未见过燕庭霜这样的神情,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那么陌生且冰冷,只是一眼,却令他遍体生寒。
“庭霜……”
“师尊其实是想问,我那日隐藏燕拂衣来到前线的消息,是想对他做什么吧?”
燕庭霜的脸上,甚至流露出一丝陌生的讥讽:“今日虽只是一眼,但以您尊者的境界,想必早看得出来,燕拂衣的状态,几乎已是强弩之末——你是想问,我那日是否对他做了什么,我突然间觉醒的天赋,与这些有没有关系?”
“这世上有种手段,可毁人仙途,改人记忆,师尊和掌门,明明应当都熟悉的。”
商卿月的心脏几乎骤停。
眼前的燕庭霜,就像一只素来柔善可人的宠物兔,突然间亮出血腥狰狞的獠牙,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可心底最深处,方才质问他的那个小声音,又不合时宜地刺了出来。
你真的,从未怀疑过吗?
你当真从不知晓,燕氏兄弟的相处远非燕庭霜表现出的那般,当真不知晓,有许多次,都是燕庭霜在说谎吗?
……
“五年之前,”燕庭霜竟轻笑了一下,“那个晚上,我也在。”
商卿月竟无端退后了一步。
他像不认识一样看着自己的爱人,突然间意识到,他其实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
燕庭霜声音轻柔:“掌门后来的说法是什么?哦对……他说,是燕拂衣练功时不小心,打破了后山的魔族封印,他甚至想有意误导舆论,让人疑心是燕拂衣勾结魔修,被李浮誉撞见,为怕暴露,两人才联合起来,杀了李浮誉。”
“但是师尊,你不曾见过,燕拂衣看着李浮誉的眼神吗?”
燕庭霜压低了声音,他脸上的神色有些轻微的扭曲,说不上是觉得可笑,还是夹杂了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
“我不太清楚事情全部的前因后果,不知究竟是‘不小心’,还是‘蓄意勾结’,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但掌门是怎么好意思的呢——那样做的人,分明是他啊。”
“庭霜,”商卿月极力稳住声音中的颤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燕庭霜眯了眯眼:“你为了所谓昆仑的脸面,在这样的事情上帮掌门隐瞒,到头来还要怀疑我,是不是算计了燕拂衣的仙骨?”
“我何曾……”
商卿月的声音被吞没在嗓子里,他看着燕庭霜的眼睛,竟无法再做任何强言争辩。
这是让他始终心中有愧的事,可……可燕拂衣自己也该明白,师兄作为掌门,代表的是整个昆仑。
为了昆仑,如何能让李安世的名字和魔族扯上关系?
燕拂衣也是明白的,所以他才会同意。
他当然同意了的……他不同意的话,师兄的神魂封印之法,又如何能够施展。
商卿月说不清,他头脑中现在拼命找理由,到底是想反驳燕庭霜,还是只想说服自己。
他只知道,稳固了多年的灵台竟都因此而隐隐发颤,一往无前的问天剑尊心中甚至生出一丝惶恐。
不是这样的。商卿月告诉自己:这只是燕庭霜的一面之词,即使说出去,也绝不会有人相信。
燕庭霜抬起手腕,他掌心握着一串深碧色的念珠。
“师尊可能不知道,”燕庭霜说,“这是李浮誉从不离身的东西——燕拂衣一直在找,掌门也一直在找,因为这翠珠,有为神魂留影之能。”
商卿月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串念珠上。
那是他如此熟悉的色泽……那颗在他本命灵剑剑穗上缀着许多年的翠珠,若与之混在一处,绝无二致。
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
商卿月头一次发现自己如此胆怯,对那隐隐逼近的念头,竟如缩头乌龟般,拼命地连碰都不敢碰。
燕庭霜朝他从不匹配的爱人逼近一步。
“师尊,你帮帮我。”他说,“你也不想让当年的真相,与今日之事一起公之于天下吧?”
那感觉,就像被冰凉的瀑布迎面泼下。
一股尖锐的郁气冲上商卿月的咽喉,他险些吐出血来。
话说到这份上时,燕拂衣如今生死如何,好像又不重要了。
——不如说,商卿月从未有多在意这个,远不如被自认从无亏待的爱人背叛,与一直以为乖顺温良的小徒弟,到头来竟是他看走了眼。
他商卿月,怎么可能教出这样的徒儿,又怎么可能倾慕这样的爱人!
那种不敢相信催生出激烈的愤怒和耻辱,剑尊清淡的面色都隐隐发红,甚至感到一种仿佛灵气走岔了路般的头晕目眩。
他握紧了拳,浑厚的灵气在袍袖间鼓荡,方寸之间顿时飞沙走石,有尖锐的小石子飞舞起来,在燕庭霜脸上刮出一道血痕。
商卿月的声音都哑了:“你竟敢威胁我。”
燕庭霜笑了一笑。
他深知,这曾是师尊很喜欢的笑容。
商卿月这个人,看似如月淡泊,实则自矜自傲、目下无尘。
在他眼中,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该在他这天才面前自惭形秽,都该自动对他俯首称臣。
他如今这么生气,其实与燕拂衣都没有多少关系,像这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对于曾做错的事从不会真的承认,而只会在一切都平息下来之后,虚情假意地拿出一点怜悯和眼泪,道一声“可惜”。
那惺惺作态也不是为了被冤枉的受害者,而是为了他们自己。
他只是不能容忍被愚弄,接受不了自己竟然也会做错事,又因为自己的错,而造成了承担不了的后果。
但此时此刻,商卿月还只是对所谓“真相”窥见冰山一角,他还不知道,在经年的自以为是中,他错过了多少本该避免的错待和真相。
到那时候,或许他真会道心不稳、生不如死,也不一定。
想到这里,燕庭霜竟然觉出一点冷漠的快意。
“在师尊你与掌门这样的尊者眼里,普通弟子的死活,可能向来不是值得注意的问题,可如果——燕拂衣真的是守夜人呢?”
商卿月的手指突然痉挛了一下。
可燕拂衣怎么可能是守夜人呢?他凭什么是……他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怎么可能拥有一颗连天道都承认的道心?
一定是弄错了,如今九观圣封落下,未必就与燕拂衣有关系,也或许只是凑巧,仔细想想,陵阳真人方才,也没有说出一锤定音的准话……
“师尊,我确实对燕拂衣做过一些错事,可不论这些,单只扪心台的天雷之刑便足以去掉他半条命,他没死也就算了……你猜他是凭什么能前来延宕川,又是凭什么,仍有这几日自保的能力?”
商卿月在原地僵硬地站着,就像一座石雕。
他先是指尖颤抖,后来发展到整个人都在颤抖——如若真是燕拂衣,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苍生劫难之中,有多少是该分属于他的因果?
“你受不了的,师尊。”
燕庭霜残忍的声音还在继续:“不是对于苍生遭难这件事本身的愧悔,而是不能接受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曾有多少次机会力挽狂澜,却什么都没有做。”
曾经在泽梧秘境时,若他能辨别出燕拂衣于燕庭霜孰对孰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