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怪他不察,看到李安世那个变态的行为,还有从小就不安分的燕庭霜,早该想到事情发生了改变。
  结果后来,他没有改变燕拂衣的结局,也都没能让他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好过一点。
  ……哪怕不说这些从前的事,对于如今的局面,李浮誉也止不住地焦虑。
  对于燕拂衣被魔尊掳走这个结局,那三本书中都有提到,但燕拂衣毕竟不是主角。
  “大师兄以身殉道、九观圣封笼罩延宕川”,对于主角们来说,只是一个人生的重大节点,剧情的重大转折,至于那之后燕拂衣怎么样了,好像就再没人关心过。
  相阳秋作为最大的反派,拥有着比金仙还要高深的法力,被这样的大魔王囚困魔渊,事情似乎已经发展到绝望的死地。
  可总该有一线生机的。
  李浮誉拼命地想:既然天道让他这个世外之人穿越到这里,既然燕拂衣的人生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不该有的苦难,那么就像买一百箱饮料才开出的一瓶“再来一瓶”,总该有所补偿的吧!
  门外又有脚步声,李浮誉心念一动,没有让自己的身影消失,而是轻手轻脚地藏到门后去。
  外头的人却没有进来。
  又是那个脏东西——前几天把燕拂衣逼到神魂不稳,震响东皇钟的家伙。
  不知道是叫小真还是什么的变态。
  变态压低了声音:“百里神查得怎么样?”
  另一个声音妖媚轻柔,如同跗骨的蛇:“他们已经确定了守夜人的身份——有些人不想相信,但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李浮誉很快意识到,他们在说的,是仙门那边关于燕拂衣的态度。
  倒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听上去目前为止,闹得最凶的,是他那个不成器的臭弟弟,还有万妖谷那条白眼蛇。
  李清鹤一贯善于逃避,他至今守在延宕川,试图找到“丢失的大师兄”,拒不相信燕拂衣是那个传说中的守夜人,也不接受他已经被魔族带走了。
  说起来很可笑,现在连李清鹤的父亲都在遭受道德审判,就好像还有人在乎这位“少主”的态度似的。
  邹惑被他母亲关了起来,想来是不愿放出来丢人现眼;燕庭霜不知又怎么脱了罪责,没有太多关于他的消息,那个叫萧风的弟子倒是想冒出来出头,却与关禁闭前的邹惑起了龃龉,在妖族少主一身的灵宝加持下被揍得半死……
  包括灵音与问天两位尊者在内,燕拂衣消失后的一切,简直是一团乱麻。
  相钧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
  “他们既不相信,给他们些证据便是了。”
  “属下已经去办了,”另一人说,“说来也巧,不知您有没有注意过,他曾有一串五蕴翡做成的串珠,随身戴了许多年,刚好散落在战场上……”
  相钧冰冷的目光横扫过去,那魅魔好像蓦得被掐住了后颈皮,流畅的声音顿时一滞。
  相钧重复:“刚、好?”
  魅魔背上都渗出冷汗,强笑道:“殿下……”
  “父尊对我的心思早有预料,是不是?”相钧声音平静,可他越是平静,对面的魅魔越是抖得筛糠一般,“我那日去延宕川对面见他,父尊知道了。”
  “是你告诉他的。”
  “殿下!”魅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饶命,属下并非是背叛您,尊上、尊上他本就无所不知,不光魔域,当日仙魔大战时,他老人家虽坐镇无相宫,可前方战场上的桩桩件件也都无一不晓的……”
  “好了,”相钧淡漠道,“我早知道你是他派来的人,还能杀了你不成?”
  魅魔:“……”
  他本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棋子,他毫不怀疑,以尊上对少主的宠爱,牺牲个把用来保护儿子的暗棋,根本连眼睛都不会眨。
  “所以,父尊早知他便是守夜人,”相钧低声道,“他也早就想过,‘七情归位’之法。”
  魅魔不敢隐瞒,声音也不敢带着婉转曼妙的魅惑了,老老实实回答:“少主英明——尊上早先算到,这一位守夜人注定命途多舛,七情不全,在他被天道打磨的过程中,定然遭受过许多煎熬备至的时刻,因此会将某种‘情丝’遗落对应的劫数,也即是特定的人身上。”
  “若这些情丝始终不能归于原身,至无情而至情,守夜人无欲无情则心自清明,将更难以引他堕魔。”
  “情丝归位的法子,便是让他们‘后悔’吗?”
  那未免太轻易,也太廉价了。
  相钧见过许多人,他见过这世界上最多的丑恶,深知一个人有多容易原谅自己,有多擅长自我怜悯。
  五蕴翡不过是能记载主人生平,可让那些庸人去看一遍、哪怕是体会一遍他们曾错待的人的过往,又能有什么实在的作用呢?
  当然,他们或许会痛哭流涕,或许会悔不当初,或许——会在所有人面前演一场痛不欲生的戏,演到自己都信了。
  最后再互相宽慰、互相勉励,反正“活着的人,总要好好活下去”。
  甚至到了这戏演到最情浓、最痛苦的时候,他们仍可能会转而怨怪消失的燕拂衣。
  因为燕拂衣已经消失了,他不会再为自己辩解,不会再给予任何精神或实际上的报复或折磨。
  也因为其实原谅别人的罪恶是更容易的,对那些人来说,会更憎恶的,反倒是他人的牺牲。
  相钧都能预测到他们的想法:在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底深处,他们会恨,会恼。
  谁让你自作主张地对我好呢?谁求着你牺牲了自己呢?我又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你潇洒离开了,反倒让我成了道德低位上的坏人?
  那些人就是这样,你即使在他面前自刎救他一命,他都会抱怨被你的血溅了一身。
  相钧在去见魔尊之前,就已经听过商卿月的事,目前为止,若说那些人中有谁有心思真心悔罪,恐怕也就这么一个人。
  那是因为问天剑尊冰清玉洁、道德高尚吗?
  不是的。
  只不过是他棋差一着,被自己的弟子和爱人反手推进了千夫所指的位置。
  ——燕拂衣所曾在的位置。
  因此他的忏悔才能更深刻那么一点点,归根结底,也不是对燕拂衣的忏悔,而是对自己境遇的怜悯。
  相钧的手,轻轻搭在卧房的门扉上。
  他想起在那片充斥血腥的战场上,找到燕拂衣的时候。
  远远望去,他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冰冷,那个人就那样孤零零的,躺在一片脏脏的尘土之中,胸前插着一把剑,看上去像是已经死了。
  相钧至今仍不确定,是否在那时的燕拂衣眼角,看到过一道几不可见的泪痕,也或许,那只是明月蒙尘时染上的脏污罢了。
  当时他几乎是跌坐在血乎乎的泥里,一尘不染的袍角都被跪地的力道蹭破,他摸向燕拂衣手腕的动作却那么轻缓,连颤抖都不敢,像生怕惊扰了一只蝴蝶。
  他摸到了微弱的跳动,于是自己的心脏也才开始又恢复跳动。
  相钧那么后悔。
  几天前,他在那片树林里堵住燕拂衣的时候,究竟是为什么,没有一意孤行地就把人带回魔域?
  燕拂衣那时就状态不好,他若用强,再使些计谋,未必不能如愿的。
  可就是这一念之差,他被东皇钟的声音乱了心神,棋差一着,就晚了这么几天。
  明明那时候,燕拂衣虽然脸色苍白,却还能与他打得有来有回,天地间的灵力魔气都被他搅动,招式圆融如意,晓畅如晴空流云。
  相钧是被那样“美”的景色迷了眼,他有许多年未见燕拂衣,无数次想象过他如今的模样,然后在再见时,发现与自己想的一分不差。
  燕拂衣果然仍是那样好,尽管已经布满了裂纹,但仍可修复,那些裂纹在他身上更像是刻意为之的艺术——那样令人垂涎,令人想要珍藏。
  可只是几天的工夫,他就差点碎到拼无可拼的地步。
  “这怪我,”相钧的声音轻不可闻,“但他们都该死。”
  魅魔没有听清,他只是伏低了身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竟好似从少主身上,体察到一点独属于尊上的气息。
  那令他甚至不敢升起任何违逆的念头。
  相钧说:“我很愿意为父尊分忧,让守夜人的情丝,从那些肮脏的人类身上剥离得更干净、更彻底一点。”
  魅魔很有眼色地躬身:“属下可以传讯百里神大人——要怎么做才好呢?”
  “只是后悔不够。”相钧推开门,声音轻缓,笑意如罂粟般迷人。
  “我要他们自食恶果,失去一切,永永远远被罪恶的火焰炽烤,直到烧成灰烬。”
  然后他整整衣袖,确保自己全身都干干净净的,也仔仔细细地烘暖在外面蹭上的冷气,才小心地从被子里把燕拂衣的手捉出来,在自己脸颊上贴了贴。
  “我们忘掉过去吧,拂衣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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