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像被云遮住的月亮开始慢慢挣扎着脱出云层,越挂越高,越高,就越让李清鹤恐慌。
  李清鹤对燕拂衣的感情,就一直这样扭曲地滋长 ,从一棵幼嫩的毒草,逐渐长成参天大树。
  李浮誉的死,是他给自己找到的最诱人的借口,是这棵张牙舞爪的树成长起来时,最甘美的肥料。
  李清鹤在血泥里挣扎着站起来,他胸肋间的骨头好像断了,在每一次呼吸时带出充满血腥味的刺痛,他体会着那种生命力流失所带来的冷意,又想起了受雷刑之后,躺在青莲雅轩的燕拂衣。
  当时,还是他亲自把昏迷不醒的燕拂衣带过去的。
  燕拂衣那次受的伤,比他之前看到的任何一次都要重,李清鹤看着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断折一般歪在自己臂弯中的脖颈……心底深处那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狰狞怪兽,终于发出了无比餮足的咆哮。
  他刻意让燕拂衣待在兄长的故居,又好像是一种幼稚的攀比,一种炫耀战利品似的宣誓。
  燕拂衣那么安静地躺在帷幔里,无依无靠,病弱孤独,像是要死了。
  不……
  李清鹤猛地被回忆中某个触碰不得的字眼刺痛,眼中漫上层层血色。
  燕拂衣怎么能死呢?他不会死!他应该是那轮永远都被遮蔽到最微弱,却始终不肯熄灭的月亮!
  曾几何时在云之巅,金霞真人那句话仿若谶语,沉甸甸地在他心头响起。
  那句话是对卿月师叔说的,劝他行事怀柔,莫要逼到尽处。
  否则……只怕“一时之失,悔之晚矣”。
  那时李清鹤只觉得可笑。
  怀柔?燕拂衣怎么配被温柔对待呢?
  他又何需被温柔对待——燕拂衣是一根悬崖上生出的劲节的竹,又不是燕庭霜那样,必须找各种人攀附,稍不注意就会枯死的丝萝。
  李清鹤很早就注意到,燕庭霜和萧风不知如何勾结在了一起。
  那时他不在意,甚至由于他们想要对付的目标一致,李清鹤甚至还忍着不屑,与他们有些往来。
  可燕拂衣从不是任人摆弄的弱者,李清鹤半是愉悦半是心烦,看着萧风几次偷鸡不成蚀把米。
  燕拂衣最后一次揪出萧风暗中作乱时,剑未出鞘便将他打得四肢折断,李清鹤藏在暗处,看燕拂衣在月色之下一脚踏在萧风心口,一字一句做出最后的警告。
  黑衣剑修肩背挺拔,孤高淡漠如若松风。
  那是他很少见的,却也会让他兴奋到心跳加速的燕拂衣。
  ——对付萧风,燕拂衣是在打理门派之余,甚至都没真的抽出多少力气。
  若不是因为那时,燕拂衣对他和燕庭霜尚且毫无戒心,从未留意自身后刺出的冷箭,单凭萧风,根本是上不得台面的角色。
  燕拂衣难道从未察觉到过,他与燕庭霜做了什么事吗?
  不可能的,只是那时,他早已习惯了将一切护在羽翼之下,甚至忘记了,怎样提防从怀里刺出的刀。
  最后的那段时间,燕拂衣已很久未在昆仑歇息,他完全搬去拂衣崖,像一只蜗牛,藏进他最后的壳里。
  李清鹤得寸进尺,还是亲手把他的壳打得粉碎。
  甚至故意引诱着燕庭霜,做下那种不可饶恕的事,还叫燕拂衣亲耳听到——撕掉了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温情和支柱。
  他们这些从泥沼中伸出的一只只罪恶的手,硬生生地,将月亮扯进了污泥。
  李清鹤知道自己成功了,他假借兄长的名义,做了会把李浮誉生生气死的事,为了满足自己扭曲阴暗的心。
  延宕川中,不弃山的道士们继续在封印前巡逻,偶尔有些视线暼过来,李清鹤莫名觉得,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简直像在看一堆垃圾。
  他感到晕眩,和一阵想要呕吐的恶心。
  这里其实不仅有李清鹤一个人。
  多日前的大战,让太多参战者都失去了重要的人,很多人想要进去封印去寻找故人遗物。
  还有投机者借着名头,想从看守封印的破绽中溜进去,意在掠夺无主的仙器灵宝。
  李清鹤若不发疯,其实在里面一点都不起眼。
  他看见太多张在悲痛之下癫狂的、麻木的脸,所有激烈的情绪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被很浓厚地凝聚起来,有人在哭嚎,远远的,听起来像什么野兽的嗥叫。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李清鹤过目不忘,再这几日的大战中,有过许多的一面之缘。
  他看见过几个好友结伴同行,在死亡面前,有人挺身而出,护住所有人,却也有人慌不择路,将被对自己的朋友推向锐利的刀锋。
  他看见过在战场上两股战战的胆小鬼,却竟是最终活下来的那个,假惺惺地安慰失去战友的同伴,甚至还说上几句风凉话。
  他还看见过那么一对兄弟,当兄长的以血肉之躯护住昏迷的弟弟——那弟弟竟真的活下来了,如今呆呆地跌坐在封印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些身影,似乎与他记忆中辩不分明的影子们重合了。
  李清鹤突然又感到恐惧,强烈的恐惧感让他头晕目眩,干呕了几下,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记忆深处不知从哪里开始下一场大雨,这不对,昆仑千年冰封,何时有过雨。
  可雨丝是那么清晰,李清鹤甚至感觉冰凉的雨点砸在脸上,他的视野被黑暗和水模糊成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身前似乎有人护着他,身上传来浅淡的清气。
  李清鹤不顾一切地用力抱住那个随时可能消失的身影,就像溺水之人抱住一根浮木。
  好像是燕拂衣。
  护在他身前的人,是燕拂衣。
  燕拂衣腰上受了伤,被他这样用力地箍着,有粘稠的血混合着雨水渗出来,可他忍下闷哼,只是坚定地与对面的人对峙。
  那是谁?
  李清鹤的头疼得要炸开了,他嘶吼一声,用力抱住自己的脑袋。
  他听见燕拂衣清冷的、颤抖的声音。
  “他什么都没看见,”记忆里的燕拂衣说,“……他也是你的孩子。”
  什么……什么意思?他在跟谁说话!为什么他的声音里,竟好像有一丝恳求?
  燕拂衣护在前面——他好像永远担任着这样的角色,直到被碾碎最后一根骨头之前,都不会让背后的人受伤。
  “我……我可以代替他,”那个少年的声音在雨里变得清晰,“是我——就当是我,我愿意。”
  你愿意什么!
  谁准许……谁准许你又强撑着去允诺什么东西……你、你究竟为了保护我,付出了什么?
  李清鹤拼命地想要抓住那一丝即将飘散的思绪,再也顾不上体面,都没注意到自己何时翻滚在一地泥水里。
  少年燕拂衣也在他面前,跪在泥水里。
  李清鹤想扶住他,想在他最为恐惧的那一刻到来之前,拽住燕拂衣,跑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天涯尽头去,可他如此荏弱,这么多年过后,似乎仍然只是那个只会躲在哥哥身后痛苦的孩童。
  在他的指尖终于要碰到幻觉中的白衣身影时,那道影子,蓦然在他面前化作了流砂。
  银色的,细碎的,冰冷的,像是被彻底打破的月亮。
  “不……不要……!”
  李清鹤慌张地挥舞着手臂,拼命去捞,那大雨突然间淋了他满头满身,因为一直勉力撑在头上的那把伞,终于被他自己撕破了。
  李清鹤拼命想把自己缩回防御之下……燕拂衣怎么可能突然消失呢?他明明该一直站在那里,一直在他身边的。
  他不再为当年的事情报复燕拂衣了,这还不行吗?他愿意压抑住自己最恶毒最隐秘的心思,学着去做一个兄长那样的人……他以后也会对燕拂衣好,像兄长对他一样好。
  他甚至可以替燕拂衣去把那些杂碎都杀掉……那个萧风,还有万妖谷那条蛇,他会和燕庭霜都撕破脸……不、不够,他要让燕拂衣看见他弟弟是个什么东西,这样相比起来,他的罪孽是不是就会轻那么一点点。
  可不可以不要离开——不要留下他一个人。
  不要——让他想起来!
  可洪流一般的记忆不论怎样努力抵御,也呼啸着冲破了封印的堤坝,席卷而来。
  那个方才由燕拂衣对峙着的狰狞黑影,在流散的银砂微弱的光下,被照亮了一角。
  李清鹤看见他的父亲,在昆仑大雨中面带他都无法想象的恶意,指尖升起灵音法尊最有名的幻术——象征记忆封印的光。
  “那么,”李安世如恶魔一般低语,“你既自愿,便由你来。”
  “是你撕破了仙魔结界,让天魔趁虚而入,害死了本座最得意的儿子。”
  “你该死。”
  第50章
  李清鹤仰面朝天, 躺在肮脏的泥水里。
  从这个角度看,即使有九观圣封带来的暖意,天空依然呈现出一种难看的青灰色, 细密的雨幕连续不断地掉落, 刺进睁开的眼睛, 带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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