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李清鹤终究在燕庭霜找到那条出逃的小路之前, 把人堵住了。
  他是后来才知道这条路存在的——在正式前往延宕川战场之前,李清鹤才终于查清楚,那一夜, 燕拂衣是从哪里偷偷下的山。
  在那之后, 这还是李清鹤第一次真的踏上这条路。
  那是一条小路, 坡度陡峭,弯折崎岖,一边就是悬崖,上面积着厚厚的冰雪。
  看上去十分孤独, 没有尽头, 并且只要踏错一步, 就会万劫不复。
  即使是正常人都会觉得很难走,何况是一个重伤到双目失明的人。
  燕拂衣他……为什么会选择从这里下山呢?
  明明昆仑有那么多宽敞平缓的山道, 为了方便各等级的弟子出行, 很多都做了贴心的防护措施——那些之中大多数,都是燕拂衣代掌教的五年之中,带领百器堂的弟子们建造的,他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还是选了最险的一条, 安安静静的, 谁都没有惊动。
  这条路的深雪里,至今还掩埋着他的血迹。
  李清鹤恍惚了一会儿,才蓦然想起来那个明摆着的答案。
  燕拂衣不得不从这里下山, 当然是因为他,还有他的父亲。
  因为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成了宗门孽徒, 连一声争辩都不允许就定了罪;因为李清鹤一己私欲之下,毁了李浮誉最后复活的机会,还要把最大的罪名怨怪到他的身上。
  扪心台那九道天雷, 全昆仑的弟子都被喊去观刑。
  那时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听他大喊,说燕拂衣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货色,要在所有人面前把燕拂衣钉在耻辱柱上。
  李清鹤的手抖得快要拿不住鞭子。
  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把恨之入骨的目光投在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的燕庭霜身上。
  “李清鹤,”周围散落着不少不知所措的药园弟子们,燕庭霜的声音软弱无力,似乎泫然欲泣,“你们一家害死了我兄长,又想对我做什么。”
  李清鹤冷笑一声。
  燕庭霜就总是这样,他的人生准则似乎就是“示弱”,在示弱的时候,博取别人的同情,似乎将自己放在低位,实际却要站在舆论的高位上,让被他对付的人百口莫辩。
  但这招之所以对商卿月管用,是因为他当时心神巨震,而且蠢。
  之所以对燕拂衣管用,是因为燕拂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仅剩,真的会关心他的人。
  李清鹤不一样,他从来骄横跋扈,不知怜香惜玉,燕庭霜对他这样做,他只会觉得恶心。
  燕庭霜就像是一根不能独立生长的菟丝花,永远必须有所倚仗,若失了那倚仗,他所剩的便只剩口舌之力,在弱肉强食的修真界中,柔弱到一根手指就能碾死。
  可燕庭霜一直想不清楚,若没有了燕拂衣,他便永远失去了自己最根本的倚仗。
  “庭霜师兄,”李清鹤的声音阴冷,可语调平缓,若是外人听上去,竟像是有几分温柔,“我一直很想问问你,后天才觉醒灵根与剑骨,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燕庭霜忍不住很明显地一僵。
  他怎么在慌乱中忘了,他做的那件事,不仅燕拂衣这个当事人,李清鹤只要结合前后发生的事略微想想,便也是板上钉钉的知情人。
  怎么办,怎么办?
  李清鹤这个疯子,当初还是他告诉了自己那“传承”之法,莫非他当时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想把他们兄弟俩都一网打尽?
  李清鹤有逼近了一步:“怎么,有那么说不出口吗?”
  燕庭霜瑟缩着,眼泪都涌了出来。
  “小师弟,你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明白……”
  “不明白吗?”李清鹤将鞭子又甩了出来,艳红的骨鞭在风中抽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噼啪声,“才是那么近的事,记性就不好了?”
  燕庭霜惶然倒退,可他身后就是悬崖,脚步才稍一错,便有不少冰块碎石从崖边纷纷坠落下去。
  他没忍住尖叫了一声,委屈得不行。
  说到底,李清鹤一个外人,此时究竟是如何能这样理直气壮,来给燕拂衣“复仇”?
  他自己这些年,对燕拂衣的态度,又好到哪里去?如今人不在了,却在这里扮演判官,他也配!
  不过,燕庭霜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努力告诉自己:即使李清鹤能推测出发生了什么,可也只有捕风捉影的闲话可讲,他没有证据,定不了他的罪的。
  可他又忍不住想起那些弟子们刚才讨论的事,他们说,李清鹤手里也有一颗五蕴翡,是燕拂衣曾经戴过的。
  可是不对,他当时在青莲雅轩做那事的时候,亲自割开燕拂衣的手腕放血,看得清清楚楚,他身上哪有一串五蕴翡制成的串珠!
  如今他才是守夜人唯一的血脉亲人,李清鹤又算什么!
  燕庭霜结结巴巴地说:“哥哥、哥哥他早就忧心我身体病弱,特别去找了好多法子……”
  他蹩脚的谎言被李清鹤的一声冷笑打断了。
  “事到如今,你还要抵赖吗?你常来丹草堂,该不会不知道,昆仑有一剂秘药,叫做真言汤,可以让人说出不想说的真话——只是药力不太强,心志毅力极坚定者,倒是可以坚持着不回答。”
  “可你呢,觉得自己能撑过去吗?”
  燕庭霜腿一软,差点当众坐在地上。
  “你、你不能这样对我……”他六神无主地哀哀乞怜,“别这样,小师弟,我、我身子不好,受不住——”
  “你以为我会在意你的身体吗?”李清鹤说,“你以为我是燕拂衣吗?”
  “清鹤师兄,”终于有远远围观的弟子忍不住道,“小师兄身体弱,况且这真言汤……当初还是大师兄调制出来的,怎么说他也是大师兄的……”
  李清鹤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燕庭霜,没有将眼神分出去一点:“如果是他夺了燕拂衣的灵根,挖了他的仙骨,”他的声音愈发轻柔,“你还要这样说吗?”
  四周鸦雀无声。
  李清鹤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一步一步向燕庭霜走去。
  “你不要过来!”燕庭霜终于要崩溃了,“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何时得罪了你——你疯了!你走火入魔了!”
  可李清鹤出手如电,那深红色的鞭子像一条蛇,狠辣地直接缠绕在燕庭霜颈上。
  面容柔美的青年脸上瞬间就憋得发红,他想要伸手去抓,可手指只是一碰到长着密密麻麻倒刺的鞭身,就迅速青紫胀痛起来,渗出被污染成褐色的血。
  李清鹤掰开燕庭霜的嘴,把小瓶中的液体一股脑全灌了进去。
  然后他松开鞭子,任燕庭霜匍匐在自己脚下拼命咳嗽,在周围越聚越多的弟子当中,随手点了一个。
  “你来,”那双妖娆的眼睛透出刻毒之色,“你小师兄说的什么话,一字一句,都给他记个分明。”
  “那么,燕庭霜,”李清鹤阴森森地问,“你的灵根和剑骨,究竟是怎么来的?”
  燕庭霜眼中爆射|出止不住的绝望和恐惧。
  可就像燕拂衣曾经眼睁睁地、看着最疼爱的弟弟割开自己的手腕,将会要了他的命的血收集起来时一样,燕庭霜如今也完全动弹不得,仿佛被困在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躯壳里,顶着一道道意味难明的视线,听见自己机械性的声音,一点一点将曾经那些肮脏阴暗说出口。
  “我……”
  燕庭霜拼命想要控制,想紧紧地闭上嘴,可那药力对他来说,根本无从抵抗。
  “我用了不弃山《天枢·濯骨篇》的传承之法。”
  “哦,”李清鹤问,“这法子怎么用?”
  燕庭霜发着抖,声音却在药力的控制下,空洞而稳定。
  “我割开他的手腕,取了他的血,将我们的血与丹药一并融于天山冷泉,然后只需喝下泉水,就可以将他的灵根与剑骨,转移到我的身上。”
  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窃窃私语的声音爆发开来,形成一股混乱而巨大的嗡鸣。
  燕庭霜抬起眼睛,祈求地看着李清鹤,他知道错了,他受到的惩罚也已经够多了,能不能放过他……李清鹤就算让天下人都唾弃他,又有什么用呢?
  可李清鹤不思考这个问题,也不需要什么用,他只是需要宣泄,需要把注意力从自己的罪恶上转移,燕庭霜只是不巧,既罪孽深重又容易拿捏,成为他迁怒名单上很靠前的一个顺位。
  李清鹤轻声说:“那时候,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知道的。”燕庭霜的眼眶通红,几乎要淬出血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淌。可此时没人会觉得那模样脆弱堪怜,大家望向他的目光中只有恐惧。
  李清鹤:“所以你知道,以燕拂衣刚受完雷刑的状态,当你饮下冷泉时,几乎可以肯定会要了他的命,即使侥幸活下来,也会成为一个丹田破碎、经脉断绝,永远无法再修炼的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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