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因此,燕拂衣在李安世的印象里,就是一张倔强地忍痛的脸,身上总带着层层叠叠的伤口,但在他面前也总跪得笔直,透着那么一股令人烦躁的不驯。
  李安世早就知道,他驯服不了那孩子。
  就像人无法驯服一片冰雪、一枝白梅,有些东西就是无论如何都污染不了,让人看着心烦。
  可能有段时间算是接近成功……在他大儿子刚刚死去的时候。
  李清鹤在那天晚上受了惊吓,李安世很容易便能让他把一切都忘掉,而燕拂衣竟然蠢到愿意主动背起罪责,倒省了他不少力气。
  李安世将一切都安排好,把痕迹都抹消,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冠冕堂皇的、借口充足地,在燕拂衣身上发泄积郁已久的悲痛和怒火。
  其实在那之前,有那不肖子护着,李安世已经很久没能动燕拂衣一根手指头,那种被违逆的愤怒一天比一天深,最后都烧成一片燎原的火焰。
  那天在后山的山洞,他把刚刚碎了一枚金丹的燕拂衣打得很重。
  到后来即使是那个孩子,也忍不住发出嘶哑破碎的叫喊,他总是挺得很直的脊梁软下去,整个人倒在地上,一身衣服被血泊浸满了,连支撑自己起来、或爬动哪怕一寸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是无力地颤抖,像什么在懵懂时就被折磨到濒死的小动物,茫然地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不知道那样只能更激起别人的施|虐欲。
  李安世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很满意地看到,随着自己的脚步声每一次响起,他最令人满意的玩具都紧绷着瑟缩一点,眼中逐渐染上害怕被伤害的恐惧。
  害怕,这是他一直渴望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但只有很少的时候能激发出来的东西。
  纯然的疼痛令人害怕吗?不尽然,那种痛苦可以变得麻木,可以被忍耐,尤其是对于燕拂衣那样的家伙来说,远没有另一些手段让人着迷。
  “你害死了他,”他一遍一遍地对燕拂衣说,用语言和肢体动作将那被植入的记忆一遍遍加深,“你害死了这世界上唯一会保护你的人。”
  “所以,我惩罚你,是不是活该?”
  他的手像钳子一样夹住燕拂衣的下巴,迫使他抬起脸,顶住下巴上一块淤青的痛点。
  “或许你可以试试求我。”
  “试试吧,恳求我原谅你,恳求我放过你,如果——你能让我满意,或许我能确保你不因此被逐出师门,你也不想永远都上不来昆仑,看不到你们曾经……一起待过的地方,对吗?”
  最后他算是得到了比较满意的结果。
  从没有得到过的眼泪沾湿了他的手,那些液体的主人可能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在流泪,他全部仅剩的力气都用来将自己蜷缩起来,像婴儿一样,好像那就能躲进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不用再受到伤害,或者愚蠢地指望有人会保护他。
  李安世当然会用行动告诉他,那种自欺欺人的蠢办法,一点用都没有。
  再也没有人会保护他,他就不配得到那种东西。
  也不许哭,不要以为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就能赎清自己的罪孽。
  被他害死的人,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
  李安世现在想起那时候自己说过的话,都觉得有那么点不寒而栗。
  在经历过那不知持续多久的幻境之后,在切身体会过许多无能为力的痛苦,和曾经由自己亲手施为的伤害之后。
  有些东西只有自己也尝过,才会知道其中的残忍。
  他究竟为什么要对一个孩子做这种事?
  那甚至还是他曾……算是真心宠爱过的,唯一一个师妹的孩子。
  或许是因为害怕。
  李安世在漫长的黑暗和虚无之中,突然体悟到那么一些从来没有追究过的,自己行为的深层逻辑。
  他想,他从最初就很害怕。
  从他伤害的第一只猫开始——那时家里贫穷,能吃的东西并不多,他看到那一群嗷嗷待哺的猫崽,和它们的母亲,本能便害怕,他们会成为仅剩的果腹之物的竞争者。
  ……到后来,见到燕拂衣,他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就想起了自己的师尊。
  昆仑的上一任掌门,燕然的父亲,紫微剑尊。
  据说,师尊还是那传说中的九观剑仙唯一的弟子。
  李安世太害怕了,他知道自己的出身,从最开始,与修真界那些显赫悠久的门阀世家就没有一点可比性。
  他总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他,所有人都可能将他从如今拼命得来的地位踹下云端,再跌进凡尘生不如死的烂泥里。
  燕拂衣的天赋让师弟都曾心惊,心性却远不如师弟那么容易掌控。
  他又与自己的两个孩子都交好,长子看上去随时可以为他去死,次子简直可能为了他杀死长子。
  那个祸害,会不会成为昆仑的下一位掌门继承人?
  会不会……像他一样,对他这现任的掌门,做出不可饶恕的事?
  更甚至。
  他会不会是师尊的魂魄转世,来清洗家门,惩治他这个不肖徒!
  嫉妒导致卑鄙,卑鄙滋生出恐惧,恐惧营造了愤怒,愤怒表达成不择手段,要将嫉妒的发源处挫骨扬灰。
  ……
  李安世在这时才终于想起,那两个孩子终于找到昆仑时,他第一次见到的燕拂衣的眼睛。
  他觉得,那双眼睛很像燕然。
  即使略小的那个相貌更像他的师妹,却是更大的这个,一看便知道是燕然的孩子。
  他在一片黑暗中,突然间喘不过气来。
  是不是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曾经发过誓,要好好对待他们。
  因为曾对不起师尊,曾对不起师妹,因此或许可以好好对待她的孩子,来为自己寻求一点虚假的救赎?
  可他当然没有,人的本性怎么可能改变,他来自烂泥里,就会在烂泥里越陷越深。
  潮水一般的痛苦又突然出现,将短暂的思索淹没了。
  李安世拼命挣扎,拼命尖叫,他想向人求饶,都不知道该向谁,想求得原谅,都不知道谁还有可能原谅他。
  可在这样的痛苦里,他才发现,他也曾经将那些人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得那么清。
  他们说:
  “你会下地狱。”
  “永远不配得到救赎。”
  “嘘,”虚空之中,那个声音低而冰冷地说道,“很吵。”
  然后他的尖叫都被闷回痛到要爆炸的胸腔里,无声无光,无形无质,是永远不会结束的无间地狱。
  ……
  相阳秋搁下饱蘸了浓墨的笔,若有所觉,往卧榻的方向看去。
  他的新玩具正躺在上面,双目紧闭,眉头紧锁,魔纹在他苍白的皮肤表面隐隐闪烁,像在呼吸。
  燕拂衣本人的呼吸却断续而不稳,但垂在身侧的手掌还算舒展,清瘦的手指没有扭曲地攥在掌心,指甲也没有掐进肉里。
  他的睫毛微微颤抖,那纤长像是蝶翼的黑羽尖上,点缀了一点点微不可察的水汽,却并非向外淌,而是往里浸,就好像把泪水产生的过程逆转了,让眼泪回归到主人的灵魂里去。
  相阳秋走过去,在他眉心一点。
  一块晶莹剔透的小小碎片,在他的动作之后现出身来,在小道君的眉心盘旋着,似乎正在寻找机会,好重新钻进去。
  看来,百里神和仙门那边一些人的动作还挺快。
  第一缕情丝,已然归位。
  第67章
  燕拂衣刚刚发现, 他的识海,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片花海。
  他刚刚沉入进来的时候,还以为那是什么太过美好的幻境, 或是魔尊的什么新手段。
  但不是, 那里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如此熟悉, 有亮晶晶的小溪、苍翠的大树、鲜嫩硕大的芍药,与小路尽头,一座太过眼熟的小木屋。
  是……好像是拂衣崖。
  又不止是拂衣崖,是在他的幻想中出现过太多次的, 那一方天地孕育的小小秘境。
  照着他反复思量的场景布置, 每一分每一寸, 都那么符合他的心意。
  燕拂衣受到了蛊惑,他有那么一会儿把虎视眈眈的魔尊都忘了, 屏住呼吸, 一步一步地,向小路尽头的小木屋走去。
  不敢太大声的呼吸,这一切美好得太过,好像一只幻彩而薄薄的泡泡, 让人很怕呼吸稍微大一点, 就要把泡泡吹破了。
  燕拂衣以为这已经是最美好的梦境,不能再更好了。
  直到他推开小木屋的门,看见师兄正将一束芍药插|进汝瓷花瓶, 听见声音,朝他的方向抬头。
  燕拂衣愣在门口。
  李浮誉看见燕拂衣走进来, 手里的花一下子掉在地上。
  “天杀的!”他超级夸张地骂了一句,飞奔过来,翻来覆去地检查燕拂衣身上有没有什么新的伤, “魔尊对你干什么了?还好吗?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困在这鬼地方,啊啊啊急死我了!……那个阿金是不是要死,擅自策划这么危险的计划都不考虑变量的,还有你!你居然敢不提前跟我商量,翅膀硬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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