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而他的第一任“主人”是个剑修,那人怀抱冰冷, 杀伐之气纵横,他瑟缩在小小的一块地方,动都不敢动。
可那人又怔了一怔,突然敛下身上杀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
“就该让你杀的那一揽子人,看看你这幅样子,”送礼物的大妖调笑着,“温柔得看上去能给我生一打孩子。”
然后他想了想,又说:“不行,若是叫旁人看到,我得挖了他的眼珠子做药丹。”
“再这样嘴贫,”收礼的人道,“割了你的舌头。”
大妖朗笑,在人不满的抗议中拦腰将他扯去,白兔被挤掉在地上,他抬起头,看见大妖蛮横地将人抵在一棵树上,一手擒住他双腕,用与仇人相斗那样的力道亲他。
两人亲吻的力道都像在打架,分开时人的脸颊通红,原本冰冷的眼中波光粼粼,一副喘不过气的样子。
人反手便给了那大妖一巴掌,捞起傻呆呆的白兔,转身就走。
白兔这时才想起来,他们亲了好久,多好的机会,他都忘了逃。
“喂,等等相公嘛。”
被打的大妖丝毫不恼,笑嘻嘻地赶上来:“害羞?你这是害羞吧?”
“怕给人看到?不至于吧,你自己名声也没多好,我的名声也不至于就那么坏……给人看到你也不亏的。”
“生死之外没大事,你啊你,总那么严肃做什么,要学会享受美好爱情啊!”
他叽叽喳喳,十分聒噪,人轻轻抚摸着白兔的耳朵,将那两只毛绒绒的长耳折叠起来,轻声道:“不听,脏了耳朵。”
人的声音也很冷,但很好听,白兔不知怎的并不怕他,在那冷冰冰的怀里睡过去。
作为一只刚刚生出灵智的小妖,除了最开始的这一幕记得清楚,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白兔的记忆都断断续续,他不大记得那二人都经历过什么事,只记得好像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待在一起。
一直到某一天,大妖突然间不见了。
人身边少了那个聒噪的青色影子,本就令人害怕的杀气更浓重起来,但白兔隐约能感到他的虚弱,被一些坏人追杀时,温热的血都染湿了他的皮毛。
后来人逃到一座山谷,是在雪夜。
人倚在覆满霜雪的嶙峋山石上,洁白的下巴挂着血迹,他阖着眼,手中落下染血的剑,对白兔说:“你走吧。”
白兔呆呆地看着他,并不动弹。
一道锐利的剑气陡然打在白兔身上,他疼得惊跳起来,委屈而不解地看着他的主人,可那人目光凶狠,显然并非说笑。
他说:“再不走,我亲手杀了你。”
那是白兔最后一次见到他。
那之后的不知多长时间里,白兔便一直藏在那片大山里。
他太胆小了,不敢再去找他的主人,也不敢到外面的世界去,甚至连修炼也是偷偷的,小心地避过所有有妖气或人气的地方,一点一点地吸收天地灵气,谨小慎微地活下去。
他的主人说过:活着,永远是最要紧的事。
活着,才有机会再见到主人,活着是最美好的事。
可一只修行不得章法的白兔,究竟还是过于弱小,他修炼了很多很多年,还是谁都打不过,反倒在多年中滋养出一身仙灵之气,是其他修行的妖兽最好的补品。
白兔东躲西藏,只敢逃跑,不敢反抗,在离开主人之后他做过最出格的事,就是救了一个看上去有几分熟悉的、浑身染血的少女。
当时她昏迷在满山的风雪之间,脸色惨白,唇角却仍仿佛天生上翘。
白兔窝在雪里,呆呆地看了她许久,然后第一次去闯了谷中禁地,差点死掉,带回一株救命的仙草。
那少女就是燕然。
大概是运气实在太好,就这么一次路见不平,便得了珍贵的好报。
白兔再次见到燕然时,是终于躲不下去了,被一只虎妖捉住咬死,正要拆吃入腹。
他的魂魄离体,就要在夜空中散去。
身怀六甲的燕然在那时正好赶到,诛杀了虎妖,又聚拢了他的魂魄。
女人的眼神很明亮,她捧着掌心中小小的光点,温柔地说:“我记得你,你救过我的命。”
她想了想:“我从不欠人的——我在古书上见过一法,仍能令你复活。”
“但此法不但要消耗我自己的寿元,还要你分薄我腹中孩儿的气运,你是借我儿的骨肉灵根而生——这部分,是你欠他。”
“所以,你得答应我,日后我不求你护他,但至少要互相陪伴,若他遇到什么困难,哪怕到千夫所指的境地,你也要做留在他身边的,那最后一个人。”
白兔并不知道,一个临产的母亲,何以对腹中孩儿的未来,会有这样听之便令人胆战心惊的担忧,但对当时的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他还能活下去。
因此他忙不迭做了承诺,索取了那唯一一次救人的报酬。
但他虽承诺了,却没能做到。
燕庭霜在后来,上昆仑山,拜剑尊为师,第一次见问天剑尊于雪山之巅回首,周身冰冷,剑意杀伐。
他便陷了进去,历经两世,都没能回头。
……可他多么蠢,多么蠢,才会将商卿月那一身无情无义的冰冷错认,做了那么多不可挽回的蠢事。
他又是多么蠢,其实哪怕到了现在,回想到那张负过他一世,又被他负一世的面孔,依然会感到恍惚。
柳易歌和祝子绪堵在曾经属于燕拂衣的院子门口,他们看着躲在此处的燕庭霜,毫不掩饰嫌恶。
祝子绪说:“怎么会有你这么蠢,又这么坏的人。”
燕庭霜自己也很疑惑,他如何便是这样的性格,如何便会做出那么多蠢得可笑的事。
柳易歌说:“大师兄曾有对不起你过,哪怕一次吗?”
燕庭霜看得出来,这位师弟是在真心的疑惑。
对于寻常的、他们这些惯于走正道的人来说,想必完全无法理解,他何以能对自己的兄长做出那种事,要有多深的怨怼,才能下得去手。
但没有,燕庭霜在心中默默说:燕拂衣,没有一次对不住我。
前世今生,都是我欠他良多。
柳易歌见他不说话,握紧了手中的剑,都快要压抑不住炽烈的怒火。
他真的很想斩杀这畜生,为大师兄报仇。
其实燕庭霜装得很好,昆仑上下,包括他们,若没有李清鹤前日闹出的事,竟没有一个,看出他是那样的人。
他们之前对小师兄的印象,便是温润和气,笑若春风,虽然身子弱些,实力不济,但是“大师兄最重要的人”。
因为是大师兄最重要的人,所以他们也就都愿意对小师兄好,因为是大师兄最重要的人,所以一门上下,哪怕在最以实力为尊的剑峰,也从无人对小师兄不敬。
尤其是他们这几个掌管各堂的核心弟子,年纪相仿,是最为了门派出生入死的一批人。
多年来,大师兄几乎救过他们每个人,有的不止一次。
大家都知道,大师兄数年间踏遍江海,只为了给小师兄找洗精伐髓、根治体弱的药。
后来找到了星涧草,所有人都为他高兴。
祝子绪的师尊,是昆仑修为最高的医修长老,给燕拂衣大大小小看过不知道多少次伤,对那总不懂得照顾好自己的师侄,很是唏嘘。
她的师尊曾嘱咐他,那家伙劝是劝不听的,她们平日总在一处,若能看顾,便都记得多看顾着些。
祝子绪自然答应,可实力所限,出去从来都是大师兄看顾她们,很少能有反过来的机会。
这样的次数多了,即使师尊再三提起,可被那个人照顾,也便成了习惯。
习惯着习惯着,便忘了他也并非永远不会倒下。
愈是看似最坚强的存在,或许内部早已遍布裂痕。
燕拂衣刚找到星涧草时,祝子绪的师尊悄悄对她说,她们大师兄,很可能马上就要突破到元婴了!
二十出头的元婴修士!
那在整个九州,都是妖孽到要让人把眼珠子瞪出来的程度,祝子绪又悄悄把这消息告诉柳易歌,还有另外几个朋友,他们都好为大师兄高兴。
等大师兄一朝突破,引来天劫,哼,定要那些成天造谣的小人们钻到地缝里去!
他们暗戳戳地兴奋着,期待着,一日一日地抬头看天,摩拳擦掌地要等着“打脸”。
可眼见着,大师兄日日养着那株破草,灵力被一点点吸取,境界竟很细微地往下跌落下去。
他变得更疲惫、更小心,连多一块灵石都舍不得花,寻到什么灵泉神药,也都哺育给了那株小苗。
星涧草渐渐抽条,焕发出新嫩的绿芽,大师兄却脸色愈发苍白,好像被那玩意儿吸了精气。
祝子绪劝他也不听,气得私下跟柳易歌破口大骂。
骂归骂,他们几个气得要死,也没法改变一点大师兄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