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尽管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可对每一个参加过延宕川之战的修士来说,那都是他们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噩梦。
  ——魔尊的声音!
  虞长明的视线在战栗中转移,他终于看到人群的另一面,一个手持长剑的青年。
  青年身穿魔域贵族才有的,那种极为华丽的长袍,长发披散,柔密青丝之间缀着闪亮亮的宝石。
  他的脸色极白,与乌羽般的长发形成鲜明对比,而唇色却是不正常的鲜红,同样刺眼的颜色从衣领里伸展出来,在脖颈处开出繁复诡异的花。
  若不是那些色泽对比太过姝艳糜丽,虞长明本可以在第一时间认出来。
  毕竟,那张脸刚才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燕、燕拂衣?”虞长明竟不自觉向前跨了一步,做梦一般的狂喜让他一时间都忘了,他们正处在多么危险的境地当中,“你怎么会在这里……不对,我……”
  魔尊又冰冷地命令道:“杀了他。”
  虞长明一怔,他看见那张属于燕拂衣的脸上,明明平静无波,可深黑的眸子里却惊涛骇浪,卷起极为痛苦的波涛。
  执着长剑的手一点一点升起来,剑尖指向他的方向。
  虞长明张了张嘴。
  他在最开始的瞬间甚至想说蠢话,像是“你真的要杀了我吗”。
  还好他刹住了。
  虞长明在修炼上,不能说是天资绝艳,可他对阴诀诡道,可一点都不陌生。
  燕拂衣明显正被魔尊控制,魔尊……在以这种方式折磨他。
  青年一步一步,很缓慢,但仍如同提线木偶,向虞长明的方向走来。
  与此同时,虞长明好像被绑缚上了虚空的绞刑架,他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在魔尊面前,他也不过是一只强壮一点的蝼蚁。
  可魔尊没有封住他的嘴,想来,被行刑者或是求饶、或是惨叫,都是他用来折磨守夜人的佐料。
  虞长明紧紧地闭上自己的嘴。
  他甚至闭上了眼睛,心中竟感到一丝解脱。
  很多士兵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杀人,看到敌人临死之前的眼睛,都会做很久的噩梦。
  就算是屠夫,有时也会谈论起动物的眼睛,从瞳孔中看着一个生命由生到死,是对灵魂最可怕的触动。
  虞长明当然知道,燕拂衣不可能没杀过人。
  但诛除邪魔、生死战斗间杀人,与杀一个不能反抗、没有取死之道、甚至认识他的人,是绝不一样的。
  我可以死。
  虞长明很平静地想:这条命,原本便是燕拂衣保下来的。
  虞家的男儿从不怕死,他们一代接着一代,镇守边关百年,从出生起,便随时准备为了守护什么去死。
  他们只怕死得毫无意义。
  不要把杀我当做罪孽。他在心中祈祷:我是自愿的。
  很感谢你让我已多活这许多年,可以让我为家族平冤昭雪,为王朝开疆扩土,为天下百姓守护一个太平盛世。
  我的生命一直就只对不起你。请你拿去,我绝无怨言。
  剑光一闪。
  很轻的一声。
  热血溅满了虞长明的面颊、衣襟,他嗅到浓重的血气,却没感到一点疼痛。
  控制着他的那种力道突然消失了,虞长明摔倒在地,喘着气向上看去。
  燕拂衣站在他眼前的光里,风雪从他身后呼啸,他的长发飞扬起来,面目模糊,长身而立,与他们当年在雪仪川初见,一模一样。
  那柄长剑握在他的左手里,剑身上染满深红,鲜血正从他的右肩喷涌而出,曾握剑的手臂被齐根斩断。
  可燕拂衣脸上,竟是欣慰。
  他微微抬头,用永远明亮的双眸迎接飘落的雪花,薄唇微动。
  “我……绝不破阵。”
  ……
  封锈涯曾说,燕拂衣在墨襄城,布下过小明王阵。
  虞长明博览群书,他自然知道那个脱胎于传说之中大轮明王阵的上古阵法,因此对当年莫名其妙退去的天魔,当时就有了计较。
  他也知晓,小明王阵破阵的唯一方式,便是布阵者,亲手伤害一次他要保护的人。
  小封说:你根本不知道,为了你们,他在天魔的祭台上,都经历了什么。
  如今,九观圣封接替被暴力冲出缺口的大轮明王阵,护佑天下。
  这个绝顶精妙强大的阵法,运行机制其实也很简单,破阵的方法,除了时间之外,也只有一个。
  仍是要布阵者,亲手诛杀他应护佑的苍生。
  当年布下大轮明王阵的谢九观已死,破阵的关窍归于天道,被放在了守夜人身上。
  大轮明王阵存在了多久,这证明在那期间,燕拂衣从未杀过尚未入魔、罪有可恕之人,哪怕一次。
  而这一次,虞长明是亲眼看到,燕拂衣为保护他根本都不认识的所有人,甘愿付出什么。
  即使在当年雪仪川未曾相识,但凡仍心有血肉者,都无法不为之动容。
  仿若无处不在的魔尊散发出汹涌的怒气,天地间都突然变成黑色,原本就呼啸的狂风一时之间更加凛冽,仿佛成簇的刀子一般。
  那一片片无害的雪花,飘落在一个人的身上,便轻描淡写地夺去一条生命。
  虞长明目眦欲裂,他在最开始担心的竟不是自己的命,而是极力去看向燕拂衣的眼睛。
  青年不会再成为杀戮无辜的帮凶,却也失去了保护所有人的能力。
  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天地间的魔气突然间凝聚成型,一道高大华贵的身影落在燕拂衣身边,一道魔气闪过,他肩头喷涌的血便被止住了。
  人也在同时倒了下去,被魔尊伸手一接,揽在怀里。
  “守夜人……”虞长明听见那强大到不可名状的存在喃喃,“好一个守夜人。”
  不能再对守夜人的心境造成更多疮痍,魔尊看上去没心情再屠戮他们这些蝼蚁,他大袖一卷,便抱着燕拂衣,仿佛身化风雪一般,从此间消失了。
  虞长明什么都看不见,他伏在冰凉的雪里,唇角不断溢出带着碎块的浓稠的血,身上被雪花刺出不计其数的伤口,身体的热量随着血液一点点离去。
  可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手指拼命在地上摸索,竭力支撑住身躯,试图找到来时的路。
  他……他要回去。
  他得回去,魔尊定然还留着后手阴谋,他竟能从延宕川无声无息抓来这样多的人,谁知道他还能干出什么。
  他、他得……
  他必须得在燕拂衣无暇顾及的时候,不能让他再失望了。
  他如此努力地守护着的这个世界,不能再让他失望了。
  ……
  燕拂衣被扔在地上。
  他实际上已经不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当疼痛深入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人的自我保护意识开始运作,以至于连意识都会变得麻木。
  他甚至感觉,那条被自己亲手斩断的手臂还在,手中似乎都还握着剑。
  人生的前二十余年里,几乎每一日,他都是那样握着剑。
  有人死死扼住了他的脖子。
  “你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魔尊那种永远毫无波动的优雅气度消失了,他简直比被相钧激怒时更情绪不稳,“这就是你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这样做,你以为就能违抗本尊的命令!?”
  燕拂衣垂着眼睛,像一具毫无生机的木偶,一声不吭。
  狂怒的气流像风暴般席卷过他身侧,可处于暴怒中的魔尊,反倒让他发觉出一丝荏弱。
  原来,你也终究是人。
  这个不愿相信,却切切实实给予他一般血脉的生身父亲,原来也终究力有不逮,就像当年,连自己所爱之人的性命,都保不住。
  真是可笑啊。
  所谓魔尊,口口声声欲要崩毁一方世界,却连手中的东西都留不住,连对他这样小小的年轻修士,都会无可奈何。
  他还没有把情丝全部放在魔尊身上。
  燕拂衣近乎无情地屏蔽杂念,屏蔽身体上所有无法忍受的痛苦,让自己全神贯注地想这件事:
  还差一条,只差一条。
  他要完成自己的任务,让魔尊相阳秋,从此成为一个可以被杀死的“人”。
  只要魔尊真的死掉,那么守夜人的性命,也就无关紧要了。
  到时候他才可以去死,到时候他的性命,才不关联着整整一界生灵,不牵连到那沉重地压在肩上,让他再喘不过气来的责任。
  要……怎么做?
  最后一根情丝,到底在哪儿?
  能够呼吸的空气在变得越来越少,气道被死死扼住,对身体的感知也越来越微弱,燕拂衣的眼前一片模糊,意识不断向深渊滑落。
  “本尊完全可以等待九观树倒塌,封印破碎,然后在你面前,将这整个世界的生灵,都先杀净。”
  魔尊冰冷到无机质般的声音在燕拂衣耳侧响起:“但你让我很不痛快,小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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