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虽然是一起在腥风血雨里走过,可他们还是互相了解了很多事。
  相阳秋知道了,燕然竟是名门正派逍遥道宗掌门的女儿。可燕然又说,其实“她爹”根本没有成过婚,她身上还有半妖血统,父亲想瞒,其实根本瞒不住。
  相阳秋知道了,燕然有个很厉害的大师兄。可燕然又说,她不喜欢那个大家都交口称赞的家伙,如果以后再有小师弟小师妹,一定都要告诉他们离大师兄远远的。
  相阳秋知道了,燕然曾被一只很有灵性的白兔救过命。燕然又说,她从那小妖身上,能感受到极为亲近的气息,说不定……说不定,她素未谋面的娘也曾抱过那只兔子呢。
  ……都是这样乱七八糟,又天马行空的话。又到很后来很后来,相阳秋才知道,燕然竟然有了他的骨肉。
  那时他们已经被迫分离,只不过一方以为是生死永隔,另一方却被生生困于深渊樊笼,只偶尔能透过封印极小的裂隙,看到属于人间珍贵的浮光掠影。
  他发疯似的想要冲破封印,想要回到人间去,他明明答应过那个女孩,明明做出过承诺,会永远在她身边,永远保护她不经风雨。
  可她在风雨中飘摇,一生所有的苦难,偏偏都是他带来的。
  后来燕然终于死了,死在一个血色漫天的雪夜。
  那是一种相阳秋从未感受到过的——即使是千年之前与谢九观决战,被吾往一剑刺中心脏时都不能相比,他感到自己的灵魂都被撕裂,被生拉硬拽地拖出血肉之躯,又在油里浸过一遍,扔进火中去烤。
  他顺势燃烧了不止千年的修行,生生撕下半副魂魄,竟然真的得以侥幸从裂隙中逃出,扑进那片火光烈烈的山谷。
  燕然的最后一丝灵魂还未散,相阳秋很多年都不知道,是什么支撑了她,竟能生生多撑住一炷香的时间,撑到他赶到,将半身修为全部倾入,指望着将最后一点残魂留在人间。
  只是,那种生化之力,对一只天生代表毁灭的魔来说,实在太过陌生了。
  相阳秋那么做了之后,撕裂到人间的半魂便被天火灼烧,烟消云散,他又被打回到永镇深渊的躯壳,重伤沉眠,多年未醒。
  那往后经年,相阳秋总是想起,又不敢触碰,他总想着当初会否是自己的幻觉,燕然的残魂是否真的有被保下,会不会已经逸散在虚空之中。又是否在他成神之后,还有最后的一点希望。
  九州之大,他派出去寻找蛛丝马迹的那些魔,没一个能找到她。
  最接近的一次,是封印刚破的时候,一只刚好在人间边陲小城的元婴天魔。
  那时消息已经传进无相宫,说似乎有尊上吩咐寻找的气息波动,那座小城名叫墨襄,气息就逸散在小城周围,还待再行探查。
  多年以来,真真假假的消息,相阳秋已经收到太多,他对那些消息很谨慎,即使大多虚假,也不会太过惩罚上报的魔,生怕探寻者战战兢兢,反而漏过了关键。
  可即使如此,在封印刚破,魔域就要打算大举进攻人间,而不弃山的老道士们还在不断捣乱的情况下,他终究还是疏忽了一点。
  那天魔再未传来第二条消息,以至于第一条消息也渐渐被遗忘,被归纳到成百上千,没有后续的虚假奏报中去。
  ……
  冰晶碎裂之后,被收拢在其中的两道魂魄,能够存在的时间很短。
  短到只来得及看清他们的面目,短到燕然说完一句话,李浮誉就没有时间再说了。
  他便只握住燕拂衣的手,将最珍贵的告别留给另一个人,然后在完全消散的瞬间,努力试图对他承诺:
  “我们会再见。”
  不知道燕拂衣有没有听到。
  最后的霜尘飘散殆尽,虚空之中,刚才存在过的两道魂魄,就好像是幻影。
  燕拂衣睁着眼,魂魄带来的最后一点闪光映在他瞳孔深处,像是深渊中挣扎的烛火,终究被溺死在一片黑暗里。
  他的嘴唇颤抖,连呼吸都忘了。
  “不……”
  这声音是从另一边传来,相阳秋好像从把他捆缚原地的千万根针里挣扎出来,踉跄地扑到刚才有人影存在过的地方,却抓了一个空。
  他疯狂地扫视整片虚空,双眼红地几乎要流出血来,青白的手指不住地颤抖,却仿佛连刚才冰晶碎在指尖的触感,都遥远得像是幻觉。
  “噗”的一声,无所不能的魔尊竟生生吐出一口血。
  他的腿发软,再也看不出那种强大到莫名的非人感,竟软到跪在地上,手腕都颤到支撑不起身体。
  相阳秋的手指痉挛着用力,不知想从哪儿再抠出逸散的霜尘,指甲都翻卷起来,露出狰狞的血肉。
  “不……”魔尊的声音几乎从未这样虚弱,“别走。”
  他慌乱地想向不知名的方向追去,却终究只能惶然地匍匐着请求:“燕然,燕然,你等等我。”
  这是魔域最深处,无相宫的主殿,连修为最顶尖的大护法都不敢在左近喧哗,本该是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
  可相阳秋却听见有人在尖叫,听见哀嚎,听见不成调的语言,在他耳边变成某种尖锐的嘈杂。
  ……你说过的,不会在半路上把我扔掉。
  明明已经竭尽了全力,明明已经在漫无希望的时间里,等待了那么久。
  为什么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眉心感觉到属于人的触摸的时候,相阳秋的意识都几乎已经模糊了。
  他在瞬间竟又仿佛嗅到熟悉的触感,豁然抬头,一把抓住了那只手。
  是,是那小道君。
  燕拂衣的脸上殊无血色,他不知何时从那锁链中挣脱出来,左手一指点住半跪着的魔尊眉心。
  某种奇异的波动从他的指尖传导过来。
  相阳秋闷哼一声,他的心——几乎不可能的,比刚才更感到了千百倍的疼痛。
  其实明明他只要一翻手腕,强弩之末的守夜人便不会有丝毫反抗的能力,他能从那非人的痛楚下挣脱出来,能硬生生打断燕拂衣——不论他正做什么。可他没有。
  相阳秋几乎是贪婪的,将目光放在了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上。
  他感到荒谬。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怎么可能在如此长的时间里,他既没有体察到那冰晶中究竟是谁的灵魂,也没有发现,这孩子的眼睛,与他母亲的,那样相像。
  这样才对,明明这才该是他的孩子,与他从血脉灵魂中最紧密地相连。
  他与燕然的孩子,是该这样。是世上最晶莹剔透的那枚冰晶,也是夜空中永远皎洁的星月。
  在魔尊痴醉的注视中,燕拂衣的眼睛,却什么都没有反射出来。
  他就好像是被设定好程式的傀儡,将从冰晶之中逸散出来的最后一缕情丝,附上金霞交予他的符咒,打入魔尊的识海。
  他的身体这样做,意识却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目光茫然,无处可落,就好像是飞翔太久,却始终找不到巢穴的飞鸟,在连一次翅膀都无力再挥的疲倦中,沉进一片幽深稠密的海底。
  心脏好像已经不会跳了。
  他做完最后的动作,甚至都没有放下手,整个人就像突然失去控制的人偶,七零八落地向后倒去。
  相阳秋下意识伸手。
  青年柔韧修长的躯干倒进他的臂弯,像被抽了骨,没有一点能“撑起来”的生命力,他好像终于放弃护持自己的灵魂,任由知觉逸散进冰封的深海,任由自己的生命,也朝无尽的深渊中坠去。
  相阳秋摸到了满掌潮湿。
  他愣了一下,翻开的掌心抖得眼前一片模糊。
  那上面全是血。
  人怎么会有那样多血,又要经受多么痛苦的折磨,那样多的血才都会争先恐后地涌出躯体,像逃离一个给予无尽痛苦的囚笼。
  那样多血,每一滴都来源于他,又每一滴都由他亲手施加的折磨而落下。
  相阳秋全身都哆嗦了一下。
  他想起那一夜,在陷入沉眠之前,他最后看到一眼人间的星月,他对不知是否仍存在的燕然的魂魄立誓,每个字都恨不得用刀子刻在心上。
  他曾说:“至少我会保护好我们的孩子,让他无病无灾,永不受伤害。”
  他立誓:“哪怕我死。”
  第82章
  无相宫出了大乱子。
  先是少尊大闹乌毒牢狱, 将整个乌毒几乎拆个干净,还与尊上针锋相对,只为保下那个从仙门带回来的守夜人。
  这也罢了, 魔修生性肆意浪荡, 虽然近年来有魔尊约束, 可荒唐事也干出不少。
  不少魔觉得少尊胆子未免太大,可也不出奇。
  出奇的是,屹立上千年的主殿,突然塌成了一地废墟。
  主殿塌得毫无预兆, 甚至都没多大的声响, 就好像有至强的力量从内部毁掉了房屋的每一根立柱、每一块砖瓦, 将所有的一切都化作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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