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尊上……尊上?”
  幸讷离小心翼翼地说:“小公子伤得太重,这还在其次——身体上的伤,属下竭力一试,还有治愈的可能,但他的魂魄……”
  相阳秋浑身一震,强忍着扯着幸讷离的领子将他提起来的冲动:“他的魂魄怎么了?”
  幸讷离偷看他们尊上一眼,很不敢直白地告诉他说:“碎了。”
  他斟酌着措辞:“他的魂魄受创太重,恐怕被暂时封印了起来,属下无能,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打破天道封印。”
  相阳秋忍不住发出失控的声音:“他是天道亲自设立的守夜人,是天道的守护者!天道如何会封印他的魂魄,你敢欺瞒我!”
  “……”幸讷离告诉自己,和医闹家属没有道理可讲,“正因他是守夜人,他的性命道心都与这一方世界存亡有关,天道不能让他死。”
  他又看了魔尊一眼,虽然没敢说,但眼神表露得很直白:
  可您老人家做的事,又实在不像是想让他活。
  相阳秋愣在原地。
  他好像后知后觉,终于记起了在这“最后一天”的期限里,自己怀着怎样恶毒的心思,要再最后试一试,如何打碎那颗纯净的、却裂纹密布的心。
  可守夜人是个那么倔、又那么坚强的道君,即使在最后,极度的痛苦使他灵魂都濒临破裂,他也依旧不肯让步,依旧不肯臣服。
  那么作为天道,最后一点保住他的命的方法,似乎便只剩下将他的灵魂重重封印起来,无知无觉,无喜无悲,方可指望着在那酷烈的精神刑囚之中,保留一线生机。
  相阳秋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向后退,高大的身躯不断往下倒,最后倒进他平时总依靠的榻上,几乎都动不了。
  幸讷离便也眼观鼻鼻观心,没敢继续说。
  过了良久,魔尊方才又开口,他的声音疲惫,似乎透出一种独属于上了年纪的老人的苍凉。
  “还有什么办法?”
  幸讷离立刻领悟,尊上这样问,是低头认输。
  他竟如此轻易认了输,不再执着与天道角力,不再追求虚妄的神位与永生,他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那样,为自己所在意的东西退步,愿意接受任何还有希望的尝试。
  幸讷离沉吟片刻,老老实实说出他所知的,最后的希望。
  “九观树,”幸讷离说,“剑仙他老人家当年以‘万物生’入道,神魂中都带有无限蓬勃的生化之力,或可扭转乾坤。”
  相阳秋问:“可是要我将那树炼了丹,喂给他吃?”
  幸讷离吓了一跳:“不可不可不可,九观树绝不能出差错——尊上,剑仙当年境界是比您、咳咳……他距离成神只有一步之遥,那树能接引天道,正好小公子也是天道承认的‘那个人’,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借那树的——”
  幸讷离都没有说完。
  绝不允许任何魔擅入的殿门突然间被敲响,外面传来百里神极为小心翼翼,却也抑制不住,透露出兴奋的声音。
  “尊上,尊上,”百里神恭敬地隔门禀报,“延宕川传来消息,阵眼已破,那守护人间的封印,马上就要消散了!”
  幸讷离:“……”
  相阳秋的眼皮危险地一条,他五指成爪,殿门骤然破裂,魔界最强大的百里护法被隔空抓来,脖颈砰地掐在魔尊掌心。
  “九观树呢?”相阳秋危险的声音中,含着不容错辨的颤抖,“那棵树怎么了?”
  百里神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在瞬间感到死亡的迫近,又不敢不答,连畏惧的声音都只能被硬挤出喉咙。
  “九观树……倒、倒塌了。”
  第83章
  即使是最擅风险预警的万丈点星斋, 同尘道尊庄和光也没有想过,九观圣封,甚至都没有护持完人间最后一百年。
  那期限只延续到区区一半, 随着九观树倒塌, 封印便被轻而易举地破了。
  九观树倒, 甚至不是因为魔尊多么无所不能,魔族多么强大善战,而仅仅是因为,在守阵的修士中, 出了叛徒。
  叛徒砍倒九观树, 是因为他唯一的儿子在仙魔大战中受伤太重, 多年来昏迷不醒,在尝试诸多途径都无果后, 他听从了擅魅惑的妖魔蛊惑, 以为那棵巨树倒塌时逸散的仙灵之力,能弥合他儿子碎裂的元婴。
  然而很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九观树倒了,他儿子也依然没有醒来。
  因为当年那位修士元婴破裂, 之所以没有死, 正是因为在封印降下时,九观树最后散放过一次“万物生”的生化之力,堪堪保下了一群幸运的修士, 给他们吊住了渺茫的生机。
  那之后,在九观圣封的护佑下温养百年, 幸运儿们便自会醒。
  但如今树倒了,封印破了,九州最后一处充斥着“万物生”的领域, 再也没有了。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在日后,随着调查,随着人们口口相传,慢慢让每个人都清晰明了的。
  而在当下,镇守在延宕川的修士和凡人们,只觉得天要塌了。
  因为九观圣封许进不许出,人类可以去魔族的地盘,而即使是魔尊那样的强者,也没法通过封印,到人间来。
  因此所有人都疏忽了,不论是各大仙门,还是大夏皇朝,所有人的精力都被放在拦截上——不让人和妖进入封印去,拦住所有试图冒险寻宝的人。
  怎么能想到,会有人丧心病狂,去毁坏九观树。
  那简直是违反正常人思维逻辑的漏洞,是即使事情已经发生了,所有人如梦方醒,都会冲口而出一声“荒谬”的事。
  可是在所有人的视野里,那棵通彻天地的大树就那样缓缓倾倒,像一个终于倒下的守护神,遮天蔽日的树冠上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微茫。
  ——没有任何人能将那些逸散的能量吸收入体内,它们全都像感应到某种召唤,义无反顾地向天外飞去,像一群在夜空拱卫月亮的星星,拖着漂亮的尾巴,不再有一丝留恋。
  有人开始痛哭失声。
  哭声仿佛会传染,越来越多,连成了片。
  从延宕川最中心开始,伴随着无数被放出的灵符、仓皇赶去送信的信使,这桩天大的噩耗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散播出去,转眼传遍了九州。
  一盏盏灯火渐次亮起,一个个家庭被惊醒,空气中仿佛蔓延着某种无法逃离的浓郁哀伤,让所有人在惊慌失措的同时,本能地感到悲哀,本能地流下眼泪。
  深夜的城镇都开始喧闹起来,无数人走上街头。
  即使是名山大川,各大仙门所在之地,钟磬之声在子夜突兀地响起,无数修士驾驭着各自的法宝,升上夜空,面面相觑着,都在同门脸上看到相似的泪痕。
  “九观树倒了?”
  “怎么可能!不是说至少能坚持一百年吗——”
  “那封印、封印呢!”
  “魔族又要杀过来了,救命,我不想死!”
  “那个守夜人,他是不是还在坚持,他不放弃的话,是不是我们也不会死?”
  “不可能,不可能的!九观树怎么会倒?自我记事起它便屹立在延宕川,它怎么会倒!”
  “剑仙不在了,他终于也不再护佑我们了……”
  ……
  嘈杂的声音充斥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其实没有人真的想交流,所有人都只歇斯底里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嗡嗡嗡,嗡嗡嗡。
  声音汇聚成巨大的洪流,席卷成滔天骇浪的恐惧。
  九观树倒了。
  修真界的天都好像要塌了。
  五十年前的噩梦仿佛还犹在眼前,数不清的人在可预料的末日前仓皇逃窜,却又没人知道,还能逃到哪儿去。
  传言中,不弃山唯一的金仙是闭了死关,长眠不醒,连五十年前那样的大战,都没能让他出关。
  其实没有人知道,这片大陆上,到底还有没有可堪与魔尊一战的金仙,所有人都想到了那个可能,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
  不弃山的玄机仙,或许早也已经陨落了。
  这片大陆,或许真的早已被神明放弃,成为诸神遗忘之地。
  不弃山脚下的人,在一夜之间越聚越多。
  人们还抱着最后一丝微渺的希望,祈求在末日来临之前,神明的最后一次垂怜。
  或许他们能等到呢?
  不弃山从五十年前便开始扇门紧闭,宣称在为阻止魔尊而努力,那现在呢?有结果了吗?
  热切而焦躁的空气凝聚在那一方天地里,没有人敢腾空硬闯,不管是多么强大的修士,都只敢双脚落在地上,仰头往那些在云端隐然浮现的群山。
  不弃山是仙门之首,那一片奇迹般整个浮空的山脉,在过去的一千年里,几乎是每一个修士心中的圣地。
  他们盼望着,祈祷着,奇迹能再一次发生,会有人再一次挺身而出,保护住所有人。
  仙山高高在上,寂静无声,仿佛垂眉敛目,无悲无喜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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