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可甩不掉,他无论如何都甩不掉。
  猩红的血雾升腾而起,像一只稠密的茧,将幻境的主人包裹其间。
  从那之中的深处,隐约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
  相阳秋浑身都在颤抖,他额上深处绵密的汗珠,鲜血不断从唇角流淌出来,滴落在污浊不堪的地上。
  原来——被他留在这里的时候,他的孩子,承受的竟然这样痛。
  原来那些曾被他不顾一切的乌毒刑罚,竟会给人带去这么深刻的疼痛,这么紧束的绝望。
  ……这些折磨,原本就该由他来承担才对。
  相阳秋不能不想起,最后那天之前,他就是在这个地方,拦下了要带走燕拂衣的相钧。
  那时,燕拂衣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他没什么生息地被相钧抱在怀里,湿淋淋的黑发遮住半张脸,身上到处是可怖的伤痕,血色浸透了衣衫,却隐没在漆黑的颜色之下,几乎看不出来。
  但从衣角处滴落的淡红色的血水,一滴滴落在地上,将小小的一块地面,浸成更斑驳而难以辨认的颜色。
  那一天,相钧第一次胆敢反抗他,他说:“他是我唯一爱的人。”
  相阳秋想:他也配?
  他也配谈爱,也配在他面前,抱着因为他冒名顶替而受了那么多苦的人,道貌岸然,信誓旦旦,虚伪至极地说什么“爱”?
  那也算是爱吗?
  那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也拥有他的血脉,却独独继承了他身为魔的虚伪恶毒,却简直比他还要无耻的孩子。
  他与他,他们这样生长于污泥的魔头,也配谈论“爱”吗?
  相阳秋猛然抬头,眼中血纹弥补,他突然驱散血雾,抬起右手。
  只是微微勾起五指,手成爪状,像是从虚空里一抓。
  空气中就凭空裂出一个大洞,随着一阵玻璃碎裂一般的声音,一道青色的身影被从洞的另一头抓进来,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扼住脖子,高高举在空中。
  幸讷离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却不敢伸手掰开阻遏气道的利爪,他竭力放松身体,就好像早就想到这么一天似的,嘴角竟还含着一丝笑。
  “他在哪儿?”
  相阳秋不与他废话一个字,声音森寒,浓重的威压像要把这个手下从内而外碾成肉泥。
  “那个冒牌货,逃去哪儿了?”
  一道剑刃反射日光般的白光闪过。
  一身素衣的道长也出现在乌毒牢中,他站在一地污血里,却袍角都不沾尘,左臂中搭着一柄洁白的拂尘,玉面低眉,目若寒星。
  “魔尊阁下,”谢陵阳很客气地说,“不知贵族内务要耽搁护法多久,仙魔两界大局初定,我们还有许多要事商谈。”
  “你来得倒快。”
  魔尊的声音里似有诡云翻涌,一点都没有松手的意思:“幸讷离,回答本尊。”
  “不然本尊在他面前掐断你的脖子,也一定很好看。”
  竹子精挤出来一个很难看的笑。
  “尊上饶命啊。”他的声音因为被掐住了脖子,而夹带着有点滑稽的嘶嘶声,“少尊怎么说也、也同样是您的骨血……”
  魔尊眯起眼,红光在其中危险地闪烁。
  幸讷离狼狈地咳出一口血,脸色迅速地灰败起来。
  就很没有天理,某人自己留下的种,自己认错了人,到头来居然要怪在他这个外妖头上,亏他还是个魔尊。
  自己也是,让你多管闲事,让你恻隐之心,就该在最开始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上去,管那小白眼狼是死是活。
  “他真有您的血脉,”好在幸讷离从不与自己的小命过不去,马上老老实实交代,“不然,您不会在最初感应到共鸣。”
  魔尊认回失落在外的儿子,自然不可能单凭一件身外之物——即使那信物对他造成多大的心理冲击,他也不会不考虑其遗失的可能性。
  相阳秋毫无怀疑地接受相钧,当然是因为,确实在他身上感应到属于自身的血脉。
  但……但他再怎么翻找那些漫长的回忆,也绝找不出一个瞬间,能让燕然之外的女人,生下属于他的孩子。
  “贫道没有别的意思,”谢陵阳忍不住插了句嘴:“阁下若先将他掐死,恐怕很难从死人嘴里问出什么话。”
  相阳秋的思维猛然回收,他挣脱出那一片沼泽似的黑暗记忆,朝自己手中看去。
  一身青绿的家伙果然满脸通红——幸讷离以妖身修魔,又入的医道,和魔尊熟悉的那些皮糙肉厚的魔族比起来,脆皮得简直让人嫌弃。
  相阳秋一甩手,把他丢到一边,按住阵阵作痛的太阳穴:“说。”
  “属下也只是推测,”幸讷离大咳特咳了一阵,捂着心口说,“其实少尊……呃,相钧身上,属于您的部分有些过于‘浓郁’了。”
  相阳秋皱眉:“什么意思?”
  幸讷离:“如果他娘是人类,又非魔修,他身上就必然带着人族的血,会稀释来源于您的魔气,就像嗯,像那位真少尊。仙魔混血之所以在两界都遭到非议,就是因为他们同时具有两方的特质,又都并不纯粹。”
  他说:“而相钧,是一个太过纯粹的魔了。”
  相阳秋的**,那些话像轻飘飘的羽毛拂过他的脑子,他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在疼痛中理解那话中的意思。
  幸讷离又闭了嘴,很纠结下面的话要不要继续说。
  不说的话,尊上定然不会放过他,说了的话,下场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谢陵阳是在这里,可他俩就算绑在一块儿,也不是一个盛怒的魔尊的对手,更何况对于他被魔尊碎尸万段这件事,谢道长怕是还很乐见其成。
  幸讷离再是不愿,可身处下位,魔尊逼视的目光继续钉在他身上的时候,在血脉威压之下,他还是只能和盘托出。
  “属下真的只是猜测……”
  幸讷离不情不愿地先打上那个聊胜于无的补丁,小声说:“那时候,您在人间,身死过一次。”
  身为天地怨气所化的魔尊,相阳秋生来无父无母,不老不死,他唯一体验过的一次死亡,就是在人间,在一次千夫所指的围剿之中,挡在最爱的人身前。
  死亡从来不是一件可以轻描淡写的事,它所带来的痛苦,比任何没有经历过的人想象的,都要大。
  大到即使是魔尊这样不生不灭、强大到不讲理的存在,也会在极痛的时刻,碎落一点不堪忍受的生魂。
  又因为他实在太过强大,即使那一点点的灵魂碎片,在人间流转,吸收天地间逸散的魔气,就已经足够又修出一具人形,成为另一个无父无母的……“人”。
  “他不是我的孩子。”魔尊直起了身,就好像那根支撑着他的脊柱里都被灌进腐蚀性的液体,在起身过程中被一股股泵进血管,一直到烧穿心脏。
  “他……是我。”
  相钧那么像他,又因为几乎是他的恶魂所化,便比他还要残忍,还要自私,即使是一道那么暖那么好的光,也不足以让他真正回头,不足以让那颗冰冷的心脏生出血肉。
  轰鸣声像海啸蔓延过双耳,魔尊踉跄了一下,竟不得不伸手,扶住一块断裂的残石。
  是他。
  从始至终,都是他。
  因为他出现在燕然的生命里,所以给那个人本该草长莺飞、暖意融融的生命,带来过多的风刀霜剑,最终要了她的命。
  可那竟还不够,他如此十恶不赦,让被他害惨的爱人又生下他的孩子,还将那孩子也毁得彻彻底底。
  ……他要做什么才能补偿。
  又或者,最好都不要补偿,他们母子恐怕没有谁对此有过期待,或许连他这样的念头,他们都会嫌脏。
  一阵黑红的雾气呼啸而过,幸讷离和谢陵阳都本能撑开防御,在一片碎石尘土之中费力地护住自己。
  等他们再睁开眼时,原本立在那里的魔尊,已经不见了。
  幸讷离心有余悸地揉着脖子:“尊上……尊上不会跑到不弃山抢人了吧?”
  谢陵阳脸色一变,转身化作一道白色流光,朝人间而去。
  “哎,等等,等等我,”幸讷离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厚着脸皮追上去,“两界盟约还好多事儿没谈呢,不谈啦?谢道长?谢道长别这么冷淡嘛……”
  ……
  相阳秋横冲直撞进不弃山山门的时候,李浮誉正哄着燕拂衣喝药。
  在终于开口说过一次话之后,多多少少,燕拂衣的情况有一点好转起来。
  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很安静,还是不认得人,但已经很少表现出那种恨不得立刻逃离的害怕,在李浮誉触碰他的时候,也不会紧绷到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是很大的进步,很值得鼓励。
  李浮誉一边温言夸他好棒,一边试图让他自己喝掉一勺被稀释的汤药。
  病了是要喝药的,即使有他这个金仙的灵力不断注入魂体,如果一直没有医修特制的丹药治疗的话,最多只能保证情况不再恶化,却很难好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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