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到最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连“燕庭霜”在别人记忆中的存在,也开始逐渐被抹消掉了。
  很多熟识的人不再记得他,刚刚打过招呼的人会转眼就把他忘掉,发展到严重的时候,即使站在人对面说话,对方也可能微笑着越过他,根本没有看见。
  燕庭霜去延宕川之后,始终在尝试各种方法,渡过那条川去,去魔界找燕拂衣。
  现在想起来,那种一往无前的执念、奋不顾身的勇气,其实也都一点不像他。
  但当时燕庭霜还没有察觉,他在那里结识了一些伙伴,他们各有各的理由,却有着同样的目标。
  一年又一年过去,不知道有多少次遍体鳞伤,甚至濒临死亡、舍命相救,或许那是两世以来,燕庭霜第一次获得一群真心相交的朋友。
  他第一次体会到“真心”的意义。
  可或许是作孽太多,以至于根本不配得到真心。
  在《传承》的副作用下,一年一年,他们又都忘了他。
  在又一次把队友护在身后,得到的却是感激而警惕的目光,与一句“敢问侠士大名”之后,燕庭霜终于崩溃了。
  他披上一身破旧的灰斗篷,独自行走奔波,从此不再与任何人相交。
  最后一次,他在很偶然的机缘下,终于越过天堑阻碍,来到了属于魔界的另一端。
  却与另一群修士,被魔尊一网打尽,串上铁链,像牛羊牲畜一般,当做折磨守夜人的其中一个筹码。
  那是燕庭霜五十年余来,第一次又见到燕拂衣。
  他被泯然在一群惨兮兮的修士里,看着那人在日光中举起长剑,看着他那样货真价实的决绝,与理所应当得到的崇敬,他与那些人一起,被灼热的血溅在眉心。
  燕庭霜在那一刻,突然间就懂了。
  他终于懂了自己究竟做下过怎样的罪孽,又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从最开始,他就没有守过与赐予他生命的那个人的承诺,因此在偷来的一生里,再没有得到过一个会被真心兑现的承诺。
  可那时,神明竟还给过他一次挽回的机会。
  ——不是重生,而是他的哥哥。
  燕拂衣是世上最后一个能拯救他,也愿意拯救他的人。
  可他永不知餮足,将最后的真心弃若敝履,敲骨吸髓,因此所有不属于他的,都会永远离开他,连一丝影子都不会剩下。
  ……后来,燕庭霜眼睁睁地见魔尊将燕拂衣带走,又浑浑噩噩地与那些被救的人混在一起,被救回人间。
  他顾不上浑身重伤,在第一时间就拼命赶回来,想进入不弃山,想着哪怕远远地、悄悄地,在万千抬头仰望的人群之中,能够再看到那个人一眼。
  他没有看到燕拂衣,却看到了李清鹤和商卿月。
  过去太鲜明的回忆如今似乎已经成了笑话,燕庭霜远远看见那些熟悉的脸,心头没有一丝波动。
  他看到李清鹤已经不似过去般骄横跋扈,看到商卿月远不像记忆中清高出尘,他们似乎仍是天之骄子,仍是人群目光的焦点。
  可这一回,燕庭霜自己在人群里,终于发现那些被吸引的眼神,从不是他曾以为的仰慕钦羡,而充满了看热闹一般的嘲讽。
  都是笑话。
  燕庭霜很平静,他始终像是那种最虔诚的信徒,望向头顶高不可攀的仙山。
  他就只是想看一眼。
  直到一种曾远远感受到过的、隐而不发的恐怖威压,突然像冰冷的寒流,蔓延上他的脊椎。
  对危险的本能让燕庭霜打了一个寒噤,他稍稍转过眼神,竟看到了——魔尊!
  尽管相阳秋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一群低阶修士,连眼神都没有往他们这个方向看一眼,但只是认出那张脸,就有最深刻的恐惧从心底里冒出来,就像作为一只兔子的时候,看到天空中盘旋的老鹰。
  燕庭霜艰难地吞了一下口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可他眼角有什么东西闪过,突然之间,愣在了原地。
  两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从远方飞来,落在魔尊身后。
  是两个年轻男人。
  山门处有许多人认出其中一个,高声叫:“是谢掌门!谢掌门回来了!”
  那两人一位着道袍,手持拂尘,垂眉敛目,一位着青衣,眼尾上挑,玩世不恭,唇角似乎天生带了三分笑意。
  好像有什么来自远古的闪电劈在燕庭霜脑子里,他一时间完全僵住,就像心脏都在瞬间停止了跳动。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记忆竟然这样好,时隔不知道多少年,甚至是两世轮回的时光,还能将这两张面孔记在心底。
  他以为他早忘了。
  他最初的第一位主人,和主人身为大妖的情人。
  那个好像和平时没有任何差别的清晨,青衣的大妖随手扔开一只将白兔按在爪下的鹰,拎着白兔的耳朵,丢给冷冰冰的爱人。
  “我错了,再也不敢啦,”大妖声音含笑,“喏,别冷着脸嘛,抓只兔子给你玩啊。”
  第89章
  李浮誉没有直接在山门前现身。
  他前世工作原因, 每天都能见到明星粉丝激动起来能有多激动。
  如今自己的这个身份,未免引起骚乱,有什么事情还是私下解决为好。
  金仙一挥袍袖, 挨挨挤挤的山门之前, 就被开辟出一块独立于此间之外的小空间。
  那甚至可以称为一处小秘境, 若认了主,便会因创造者的特性而尤善隐蔽,没有主人的允许,连尊者境界都无从发现。
  相阳秋的状态果然很不正常, 李浮誉猝然将他拉进小空间, 他都没有一点要反抗的意思。
  急匆匆追来的谢陵阳和幸讷离也被顺手拉了进去。
  “相阳秋。”
  李浮誉站在那, 极力压制住内心翻涌的敌意,冷道:“来此有何贵干?”
  他来之前, 已经想好很多很有气势的话术, 相阳秋若是敢再做什么,或想对燕拂衣不利,他得能撑得住场子才行。
  可那高大而苍白的魔头看见他,只是很急切地上前一步:“他、他还好吗?”
  李浮誉呆了呆, 相阳秋这样的口气, 倒好像自己成了什么反派角色。
  谢陵阳眼神复杂,过来在师尊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李浮誉好险没有瞪大眼睛。
  这么狗血的吗?
  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反派是主角生父什么的, 现在三流剧本都不这么安排了!
  这个前不久还给过他以巨大压力的魔尊,如今看起来憔悴又疲惫, 像是受了重伤,又生无可恋。
  若不是还记得他对燕拂衣做过什么,李浮誉都要有些同情他了。
  幸讷离叹了口气, 尽管刚差点被他们尊上掐死,但现在还是得担当起帮助尊上沟通的重任。
  魔界护法就是这么命苦。
  “仙长,”幸讷离充分表示了对金仙境界的尊重,行了一礼,“上一次我为守夜人诊治,发现他的灵魂——似乎被天道封印了。”
  李浮誉呼吸一滞。
  相似的诊断,夜柳也曾做出过,但夜柳修行的医道偏向于战伤,这些触及灵魂层面的奇诡东西,还是魔界的人钻研更深。
  幸讷离作为医者很尽责,当下详细为玄机老祖解释了他的诊断。
  “他身上应该早有病根,从幼年时起,应该就不时会被寒毒所困扰,那些毒素经年日久地摧毁着他的身体,再加上之后遭遇的事……其实他现在仍能活着,作为医者来说,我已经感到很诧异。”
  两位大佬的目光都带上不容置疑的威胁性,沉甸甸地落在他身上。
  幸讷离背后冒出冷汗,但还是尽量清晰地说下去。
  “身体上的损伤在其次,现在,那具身体也已经湮灭——但灵魂与身体从来都密不可分,有一些病状,例如记忆模糊、眩晕、对肢体失去控制……等等,这些可能会跟随在他的灵魂当中,即使是魂体状态,也会一直受到病痛的折磨。”
  他说的都对。
  李浮誉很清楚,现在躺在瑶台的那一缕神魂,虽然没有身体,但没少受一点“生理上”的苦。
  他没有再掰扯魔尊做过什么,只是皱眉问:“你有办法吗?”
  “只能慢慢养,”幸讷离也很头疼,“他现在的状态,就像从前所受到的打击,积攒在一起全部爆发出来,未必完全是坏事,但如果不能从这样‘被封印’的状态中脱离,他也很可能会……嗯,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最后的几个字被飞快地模糊了,竹子精偷眼看看大佬们的神色,轻轻松了口气。
  其实,但凡那年轻人能在刚受伤的时候,就得到很好的照料——哪怕是一次,或许,事情都不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
  所有积累的压力都炸开的瞬间,似乎只是须臾,但从来不全是因为最后一根稻草,而要归根于年深日久的积累。
  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过得很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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