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幸讷离记起那些见到、听到的事,很轻地打了个哆嗦。
扪心自问,如果是他的话,可能很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他从来不是个什么意志坚定的人,也因此……实在做错过许多事。
魔尊深红色的瞳孔一颤,他又开始盯着自己洁净的手,不知从上面看出了什么东西。
李浮誉握紧了拳头。
他当然知道,燕拂衣都经历过什么——都不要说那五十年的折磨,即使在仙魔战场上被抓走之前,他的状况就已经到了很危险的地步。
那时他便常常发呆,有时会反应比该有的稍稍迟钝,还有的时候,会对自己所处的境况,突然间露出让人心碎的茫然。
李浮誉都看在眼里,他尽了全力安抚,可身为一缕被牢牢限制的魂魄,始终都保护不了他。
更不要说——
李浮誉无法想象,人怎么能在一天之内遭受那样多的巨大冲击:
得知身世,眼看着最珍贵的遗物被打碎,又眼看着最重要的、被视为最后支柱的人在眼前消散……燕拂衣甚至还要坚持着,将藏在冰晶里的最后一根情丝,作为能夺取生身父亲性命的毒药,种进相阳秋的身体。
人能承受的恶意,终究是有极限的。
最后,九观树倒了。
他这一世的肉身,也终于在再也无法承受的重重重压之中,归于天地。
李浮誉知道,他的小月亮,一直都很坚强,也一直都很听话,在师兄不在以后,都一直尽力让自己过得好。
那日从泽梧秘境出来,尽管状态不好,在听说李安世出关时,燕拂衣的第一反应,也是尽快远离,保护自己。
燕庭霜阻挠他,他甚至用出了上古符咒,将自己传送到最后一个能安心躲藏的地方。
只是李清鹤带着人找上门,在尊者们面前,无论一个年轻人再惊才绝艳,再足智多谋,也没有一点妥善自保的可能。
那之后,所有情况就急转直下,伤害纷至沓来,几乎再无一日休息的机会。
很不公平,他在面对的敌人,总是太强大了。
强大到不讲道理,对他的恶意又从未掩饰,因此再想能保护好自己、好好活下去的人,也终究会被拆肉斫骨,消散在深不见底的炼狱。
李浮誉始终不知道,燕拂衣有没有看到自己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他很后悔,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的结果,当时哪怕就在魔尊面前,哪怕燕然的话还没说完,他也要在燕拂衣耳边大喊,把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告诉他。
他们会再见。
李浮誉要大声喊:我们一定会再见。
幸讷离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他时刻处在有安全感的环境里——天道的封印其实是一种保护,不论是天道,还是他自己的潜意识,其实都是因为相信,如果现在‘醒过来’,会面对无法承受的伤害。”
“得告诉他,他是安全的,不要让他害怕。”
李浮誉叹了口气:“我一直在尽力这么做,他……我知道他被困住了,那些记忆一直在把他向下拽。”
拽进一片充满了肮脏的泥泞,不见天日的沼泽里。
“或许,”幸讷离小心翼翼地提出,“或许,不如就让他忘掉那些东西。”
在场的人皆一愣。
“刻在灵魂中的本能可能会很难忘掉,”幸讷离说,“但能忘一点是一点,对吧?至少他身边的那些人,如果都被清除出记忆的话,以后就也再也没办法伤害他了。”
李浮誉沉声道:“我不会让任何人能伤害他。”
他说出这句话,是很有分量的,幸讷离有些诧异,不明白这位高高在上的金仙,为什么看上去对守夜人有实在超过应有的深厚情谊。
但谢陵阳神色寻常,似乎那只是很该当的事。
谢掌门只是想了想,提出一个正常疑问:
“失去这一世的记忆的话,那他——还是他吗?”
这一世?
幸讷离敏锐地注意到这个不同寻常的措辞,余光看到明显仍心神不定的尊上,显然没有在意。
但他还是很热情地解答:“ 他的灵魂仍然是过去的经历所塑造的,我们不是要抹去书上的字,而只是将字覆盖住,当他的神魂凝练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还可以把遮挡再掀开。”
那是一件好事。
对于燕拂衣来说,在过去的生命中,忧伤总是大于快乐,不好的事,总是多于好的事,那些记忆对他来说,是种罪业一般的束缚,责任与承担化作锁链,将他始终囚困于电闪雷鸣的高台。
谢陵阳又看了一眼他师尊。
作为在场所知真相最多的人,根据师尊在闭关前嘱咐他的那些话,还有对昆仑那些年事务的调查,其实要得出一些结论,真的很简单。
在属于燕拂衣的这一场生命当中,其实并不是从无快乐的事。
他的记忆中也有那么一抹亮色,在月光中曾种下花海。
而师尊现在甚至可能没有恢复记忆,他不记得千年前与九观剑仙的相处。
他手里仅剩的,也只有那些放弃了飞升、逆转了天道,才有机会陪在最重要的人身边,留下的最珍贵的回忆。
师尊他,会希望燕拂衣把这珍贵的一切,都忘掉吗?
李浮誉呆呆的,捂了捂胸口。
他能感到手掌之下心脏的跳动,甚至好像也能感觉到,从心尖处蔓延出的冰寒。
这不是一件需要选择的事,但确实是一件……需要花时间,需要压制住痛苦,才能让自己不显出任何异常,欣然接受的安排。
今时今日,再无其他所求,他只是希望小月亮能平安。
就算……永远不知道、也不接受他的爱也可以,甚至根本就不记得他,也可以。
他会让燕拂衣重新认识他,重新为他酿酒、带他玩,给他种芍药,告诉他,他是自己的白月光。
他的小月亮,会成为一个更快乐,更健康,能长命百岁的人。
李浮誉深吸一口气,抬起眼来。
“需要怎么做?”他用那种很世外高人的、毫无感情波动的语气问,“什么时候能开始。”
幸讷离眨眨眼。
“随时待命,”他说,“您信任我的话,我很乐意帮忙。”
开玩笑,能接下这个差事的话,不仅能赖在谢陵阳身边,还不用被尊上踢去寻找相均,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的好事?
他抬起头去看谢陵阳,却被很冷淡地避开了视线。
从始至终都很沉默的魔尊,在这时终于有了动作。
他小心翼翼,又很不舍地,从心口召唤出一根亮莹莹的细链。
细链最下方缀着小小的星月,被珍而重之地放在掌心里。
“能把这个,给他吗?”
相阳秋把星月吊坠捧到李浮誉面前,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说:“是属于他的,是被偷走的东西。”
“帮我还给他,可以吗?”
李浮誉没说什么,用同样很小心的动作接过那枚吊坠。
不是说他不想在这里把魔尊打得满地找牙,但一来暂时确实打不过,二来——他很清楚,那确实是对燕拂衣,特别重要的东西。
即使燕拂衣会被覆盖记忆,即使他会什么都不记得,也一定会希望母亲的遗物能待在身边,能留下这一世最后的念想。
然后他冷酷无情地摆摆手:“魔尊阁下,恕不远送。”
留下幸讷离,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李浮誉当然不会同意魔尊也留在这里。
老登现在知道后悔,早干嘛去了。
燕拂衣这一世,侥幸是他最爱的人的孩子,可若不是呢?
若连天道的谋算,也出了那么一点点差错,让他们之间的联系并不那么紧密、那么狗血,不要说此刻的局势,单说那一天,燕拂衣撑得到他赶去吗?
李浮誉不敢想。看着燕拂衣生理学上的父亲,始终如一的面目可憎。
自作自受。
他没有看向别人,也就没有看见,谢陵阳的视线也跟着魔尊的动作转移,神情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一凝。
像是有些不确定,又像被太不可思议的灼热东西烫到,连喉咙都动了一动。
谢陵阳的神色变化太微小,在场的人,谁都没有看到。
幸讷离看了神思不属的顶头上司一眼,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没多说。
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是留在这里。
而且身为魔界医尊护法,幸讷离很清楚,如今整个魔界都正一团乱麻,尊上若再这么沉溺在不正常的情绪里,甚至愧疚自伤,对魔族来说,不是好事。
他确实是不愿意以身为尊上登神位的台阶啦……但仙魔之间的矛盾,本就不可调和。
如今远没到认输的时候。
李浮誉继续说:“护法若要留下,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到魔界,还望魔尊见谅。”
幸讷离一愣,干笑道:“玄机仙这是,拿我当战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