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不如问问自己——好受吗,”相钧舔了一下唇角不知是谁的血,“‘父亲’?”
  第93章
  相阳秋眉头都不皱一下, 凌空而起,悬停在相均边上。
  青年抬起头来看他,与他肖似的眉眼, 看起来那么可恶。
  “不许这么叫我——”
  “父亲, ”相钧讽刺地笑, “你还没找到能杀死我的方法吗?”
  骨肉被生生撕裂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身体中流窜,相钧喘息着,却只觉得可笑。
  他从前曾以为,自己是堂堂魔尊生命中的一个污点, 是他可能在无意识的时候, 犯下的一个错误。
  因此在被告知了燕拂衣的身世, 与自己体内所流着的血时,害怕被抛下的恐惧、生来不同命运的不甘、与出人头地的巨大野心一起翻涌, 让他只犹豫了半个晚上, 便用了迷烟,偷走那枚吊坠,偷走了属于燕拂衣的身份。
  这么做是错的。
  相钧从一开始就知道,也不避讳这一点,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燕拂衣, 如果可以,除了生命,他愿意用任何东西偿还。
  可对于魔尊, 他除了深深的忌惮,从无半分愧疚。
  相阳秋才是一切的源头, 他才是那个最先做错事的人——相钧觉得,从某种方面上讲,燕拂衣自己, 也不会希望拥有这样一个父亲。
  就像他,也不希望。
  最最可笑的是,到头来,相钧所自以为的一切都是错的,他竟并非那个人的儿子,而是那个人的“一部分”。
  他没有娘。没有一个可以中和掉罪恶血脉的凡人母亲,没有一个会从出生起就无条件爱着他,期盼他长成一个好人的人。
  所以。相钧想:我不是个好人,这是很正常的事。
  但世上所有人都能斥他狠毒,厌他虚伪——相阳秋自己,又凭什么呢?
  他们本都是出生于泥沼的怪物,同为一体。可相阳秋自己生出了心,开始厌恶这一部分污浊的恶魂,就硬生生将他撕下,成为另一个来这尘世受苦的生命。
  他凭什么这么擅自决定?又凭什么还来谴责被他抛弃的魂魄?
  相均挑起眉梢,他样貌本就是那种刻薄的英俊,这样沾了血,又满不在乎的样子,就仿佛将浓浓的嘲讽全都蕴含在眉眼里。
  “你如今来怪我,”相钧轻声说,“想想你自己又做了什么。”
  相阳秋深吸一口气,压住胸口翻涌的气血,没有答话。
  相钧问的,他最清楚不过。
  或不如说,这些事从未离开过他的脑海,从那一日之后的每时每刻,他都在痛苦中煎熬,试图用肉|体的苦难稍稍减缓灵魂的崩溃,却收效甚微。
  他对燕拂衣做了什么,那些东西想都无法想,被层层禁锢在记忆的最深处,碰一下都会痛到眩晕。
  找到相钧以后,相阳秋第一时间就施了夺魂之术,从另一个角度,事无巨细地翻找了他与燕拂衣有关的全部记忆。
  那时五蕴翡都不曾记录过的,属于他的孩子,曾经幼小的时光。
  还那么年幼,那么稚嫩,就已经很坚强。
  ……小小的燕拂衣就已经会把伤口藏在衣服下面,努力不让人操心,也会把珍贵的食物全都让给两个“弟弟”,骗他们说自己早已经都吃过。
  他们一起走过那样多的城镇,也在夜晚,聊过那么多孩子间幼稚的话。
  燕拂衣宽慰了从噩梦中惊醒的“小真”,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他说,娘还在的时候,每晚都会这么哄他入睡。
  他说,他也没有爹,但听娘说,他爹也是一个很善良很善良的人。
  小真很奇怪:“那样的话,他怎么会抛下你娘和你呢?”
  小燕拂衣也不知道,他的笑容顿了顿,好像有无形的耳朵在头顶上垂下来。
  然后他努力想了一会儿,说:“他一定也很痛苦、很不想那样做。”
  幼童回忆着母亲曾断断续续说过的话,在深夜漏风的破庙里,跟另一个狼狈的孩子说起他编织的梦。
  “我想,他一定是个很强大,又很心怀苍生的英雄,因此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保护。”
  小燕拂衣抱着膝盖,编得很认真:“那样的话,我们就原谅他了。”
  小真抿一抿唇,没有说话。
  燕拂衣眯着眼,火光跳动在他脸上,染出一种很温暖的快活。
  “我长大以后,也要当个大英雄,”孩子白皙的脸颊有点红了,但仍很坚定,“保护好多好多人,种下好多好多花。”
  小真问:“为什么要种花?”
  “因为娘喜欢,”小燕拂衣笑起来,“她看到好多好多花,就会很开心,开心的话,也许就会回来看看。”
  他的笑好有感染力,连昏暗的破庙都好像因此一亮,小真愣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
  ……
  相阳秋头疼得厉害,他试过各种方法,始终都无法消灭相钧,这从自己身上分离出去的一部分,仿佛也具有了属于他最强大的能力,不死不灭,怎么都干不掉。
  很奇异的,千年之后的魔尊,开始烦恼与千年之前的那些金仙们,相同的事。
  “我倒是有个主意,”没想到,相钧竟还敢主动开口,他睨着相阳秋,用那种有点疯狂的语气说,“既然你我本为一体,不如……再将我收回去啊。”
  相阳秋某中深冷,只是动动手指,相钧便又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被悬吊着的身体颤抖许久,才又堪堪喘过气来。
  相钧低低地笑起来:“怎么,无所不能的魔尊,也会害怕吗?”
  他的眼眸不知何时也变成了赤红色,像两颗携带诡异诅咒的宝石,牢牢钉在相阳秋身上。
  “你在怕我,”相钧轻道,“你怕压制不了我,怕我这个被分出去的外来者,再进入你的身体之后,占据了上风。”
  “你引以为豪的爱竟如此浅薄,还怕胜不过区区一个恶魂的执念吗?”
  血海翻涌,整个空间中都充满了肆虐的强大魔气,任何一个尊者之下的修士站在这里,怕是都会被那罡风撕成碎片。
  而在风暴的正中央,两个男人相对而立,他们明明有着截然不同的长相,又一个安然站着,一个被锁链穿透,可一打眼望去,却仿佛融为一体的阴阳鱼,在波涛中流转,完全分不出彼此。
  相阳秋突然轻声说:“你曾有过机会的。”
  相钧面上原本全是邪肆,可听见这一句,却突然有些发愣。
  他仿佛意识到相阳秋要说什么,蓦地挣动了一下,将锁链拉得哗哗响。
  “你懂什么叫机会!”相钧嘶声道,“你以为——”
  “我当时听说有疑似燕然血脉的行踪,赶到那座小城时,想的是,谁能让我找到他,我保他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相阳秋慢慢地说,他语气很平静,似乎在说什么事不关己的话题,可手在袍袖中紧攥成拳,要撕裂掌心。
  “这么多年,凡是提供有关她的线索,不论是人是魔,全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
  “即使带来的是错误的信息也没有关系——深渊所有魔都知道,我喜怒无常,可唯独在这件事上,从不发火。”
  “我不敢赌,”相阳秋说,“因为恐惧而被藏下的一条模棱两可的线索,会否就是最关键的那一个。”
  他说:“我与天道相搏,运气一向不怎么好。”
  所以,不论当年的小真想要什么,比起冒名顶替,再日日活在恐惧里,其实若不那么做,他会得到更多。
  燕拂衣若真成为魔界少尊,那当然好。
  相阳秋明显会更喜欢那个真儿子,而他便是少尊最好的朋友,修炼上的资源一点不会少。
  燕拂衣若从最开始便抗拒,那也无妨。
  相阳秋是不忍心勉强他,也不会伤害他的,那时相钧再做一个从中调停的角色,也总不会比现在更差。
  甚至,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就那么把听到的消息都烂在肚子里,一路跟着燕拂衣,前往昆仑山。
  那么以他的天赋,不难成为一个名满天下的正道少侠,便是一朝堕魔,也与百里神一样,会从开始就获得应有的地位与尊重。
  可他偏偏选了最糟糕的一条路。
  没有人逼他,没有人替他,会有今天的结局,全都是他自己选择的。
  相阳秋走近剧烈颤抖的相钧,一只森白修长的手张开五指成爪,按在他血肉模糊的头顶上。
  “我当然会吞噬你,如果这是唯一的解法。”
  相阳秋深红的瞳孔中似有旋涡在飞速旋转,魔气翻腾着鼓起他的袍袖,发丝飞散,血海中猩红的液体一震,突然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减少,凝聚成一条极深、极亮的血丝,都往相钧眉心钻去。
  “我会打碎你的神识,消解你的灵力,哪怕拼着让这一部分魂魄消散不要,也不会再留着你。”
  相阳秋说:“我的罪孽,我自己来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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