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但……但不是的。
他没法再骗自己, 没法再装作什么兄友弟恭的好弟弟。
他从最开始,就想他哥哥去死。
是他害死了李浮誉。
是他巧言令色,把兄长骗去功法失控的父亲身边。
几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李浮誉震惊的眼神像一根滚烫的锥子,死死刺进李清鹤的眼球,他大叫一声,捂住自己的眼睛,痛得翻滚在地。
他当时也是这么痛……这么痛,那个被叫做父亲的人,发狂地杀死了兄长之后,还要把所有事情都栽赃给他。
李清鹤也想起了自己那时的恐惧,他浑身都被灌满了冰冷的铅水,一动都动不了,要面临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
可、可是,燕拂衣来了。
燕拂衣来挡在他面前,燕拂衣救了他。
李清鹤匍匐地跪在泥土上,疯癫的神情中,闪现出一丝扭曲得可怕的笑。
“拂衣师兄……”
他喃喃地道:“你为何要救我?”
那一丝笑意越扩越大,李清鹤的唇角诡异地咧开,就像拙劣的画家画出的图画,他高高翘着嘴角,眼中却是疯狂的嫉妒与不甘。
“你是喜欢我,”他自言自语地说,“你喜欢的是我,所以才会救我。”
剑修瘦削的身影似乎又出现在眼前了,李清鹤急促地向前爬去,猛地朝臆想中的燕拂衣一抓。
他只抓到一把松软的花泥。
“他不在了,”他突然发了怒,不知在向谁吼道:“他已经不在了!你看看我,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
……
不远处,透明结界隔绝着的另一边,站着一个一身劲装的高挑女侠,双手叉腰,紧皱着眉头。
“这脏东西跑来这里发什么癫。”
她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面容英俊,气质却有些阴郁。
男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布衣,手里握着一双闪着寒光的长刺,额上有两道丑陋的疤痕。
唯有那双闪烁着魅惑紫光的眼瞳,才能勉强看出一点属于妖王血脉,尊贵华丽的影子。
邹惑冷声道:“我去把他赶走。”
关凌渡一抬手,绷着脸道:“免了。要滚一起滚,你也没比他干净到哪儿去。”
男人面上闪过一丝痛苦,却只是低了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关凌渡从乾坤袋中拔出一把巨大的剑,运起灵力,向前平平一扫。
劲力越过透明的屏障,砰的一声,将匍匐在地上的李清鹤像扫垃圾一样扫出去。
她迈出结界,走到瘫软在地的李清鹤身旁,居高临下。
“你也配到这儿来?”女侠说,“滚远点。”
李清鹤愣愣地抬起头。
他不认得这张陌生的面孔,却认得那熟悉的剑招。
“师……”李清鹤痴痴地看着面前逆光的影子,眼神恍惚,“师兄……”
“呸,”关凌渡又举起剑,“看清楚姑奶奶是谁。”
她毫不客气,举剑就劈,深厚锋利的灵力萦绕在剑锋上,李清鹤瞳孔一缩,即使在不清醒的状态,他也能感到,这一剑若不躲,恐怕会要了自己的命。
可他被那浑厚的剑意锁定,一时间竟连身法都用不出来,只能狼狈地在地上一滚,却还是被扫中后背,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为什么,”李清鹤勉力挣扎着想要起身,“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是真的感到迷茫,头疼欲裂之下,刚才那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记忆旋涡又消失了踪迹,他一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还以为仍身处几十年前的昆仑,他悄悄跟在兄长后面,看见师兄很难得的笑脸。
师兄看见他,却突然不笑了,冷着一张脸,对他举起剑。
不……不是这样!
师兄最疼我!他怎么会对我举剑?他明明——明明该喜欢我的!
拂衣崖结界之外,其实也有不少前来瞻仰“守夜人故居”的散修,他们都看见李清鹤在那里自导自演,嘴里还说着一些不干不净的话。
早有人想出手教训他,可没想到,今日关女侠出手竟这样快。
“这就是昆仑那个背叛师门的弟子?我听说他早疯了……”
“活该!他和他爹一丘之貉——我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人渣。”
“据说当年,就是他把这儿烧毁的!”
“他有病吧,燕师兄对他那么好,累死累活为他们家铺路,他转身把人往死里害?”
“关女侠!杀了他!”
“……”
嗡嗡嗡的声浪汇聚成大潮,撞击在李清鹤耳膜上,他的头更疼起来,简直像要炸掉。
他想扑上去,撕咬那些满口胡言的人的喉管,让他们的血喷在自己脸上,好把要僵死肌肉暖和过来。
他们知道什么,他们怎么能懂?
谁都不曾像他与拂衣师兄相处地那样近,谁都不曾有过他那样的机会!
好像有一只巨大的钟在脑中震响,李清鹤迷迷蒙蒙,被那句话震得一哆嗦。
他曾……有过机会的。
即使拂衣师兄最喜欢的不是他,却也曾把他当做亲人看待,他如果能和兄长在一起,他们就也是真正的亲人。
那么,他就还会有很多很多机会,会有很多很多年,可以待在师兄身边。
他原本可以。
李清鹤偏执地钻进了那个由自己混乱的思维塑造出的死胡同,那句话在他耳边反复地响、反复地刺激他的神经:
我原本可以。我原本可以……
可他又是那么一个贪心不足的烂人,他把那一切,全都毁了。
倾盆大雨蓦然在记忆深处降落下来。
李清鹤仿佛又趴在那一夜的泥水之间,他身后是亲兄长的尸体,身前是陷入魔障,要让他承担一切的父亲。
雨水那么冷,地上雪化成的泥水也那么冷。
只有挡在他身前的师兄身上还有一点温度,于是他拼命想要靠近,像一截吸血藤,紧紧攀附在燕拂衣身上,要用他最后一点还没凉透的血,让自己能稍微暖和一点。
“别怕,清鹤,不要怕。”
燕拂衣的声音也在颤抖,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腰腹之间全是黏腻的血腥,但他与一个发狂的尊者对峙,竟还能抽出空来,抚摸李清鹤的发顶。
“你哥哥……不在了,以后,师兄保护你。”
“不要、不要保护我……”
李清鹤的眼泪喷涌而出,他想拼命地对着那个痛苦的人影喊,想把自己紧攥着他的手掰开,他崩溃地在这么久以后的幻觉中尖叫,想告诉当年那个燕拂衣:离他远一点。他不值得。
可他改变不了一点,他只能看着,看着当年的自己眼中,深藏在恐惧的表象之下,那有如毒蛇一般,阴狠的餮足。
他明知道无法拥抱月亮,就想着把月亮拉进泥潭。
透着寒气的剑锋抵在了李清鹤痉挛的喉咙上。
“再敢来这,”关凌渡的目光比剑锋更冷,“我杀了你。”
李清鹤的瞳孔涣散,仿佛听见了那句话,又仿佛没听见。
邹惑走到关凌渡身边,修长的骨刺从他指节中生长出来,闪烁着蓝盈盈的幽光。
“让我来,”他说,“如果需要的话——你剑下斩了这种人的头颅,他会不开心。”
关凌渡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利落地将长剑归鞘,转身便走。
“那你把他废了,扔远一点。”
邹惑点头:“遵命。”
他本语气平平,可关凌渡豁然转身,那萦绕着熟悉灵力的剑又顶住他的喉咙,女侠绷紧的声音一字字响起:
“不许那么跟我说话——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同意,与你契约,即使是最下等的奴契,我也绝不会用在你身上。”
邹惑苦涩地笑了一下:“我不敢那么想,我只是……”
“所以,不许把我奉为主人,”关凌渡说,“你对不起的,从来也不是我。”
邹惑咬着牙,低下了头。
“我只是,只是想帮他保护你。”
“我需要你的保护吗?”
关凌渡轻蔑地一挑眉:“除了最开始那两年,这之后有哪次,你能不被我按在地上打?”
她当初与外婆一起,躲在拂衣崖里的小秘境,燕拂衣不辞而别,却留下了足够详细的秘籍,与足够她外婆延年益寿,能让她一直修炼到元婴的丹药。
可小花从来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她绝不可能安安生生的,躲在秘境的庇护下,一直修炼到元婴。
她只是刚筑基时便强行从内破了阵,还小心着没将结界弄坏,结果刚一出门,就碰上一条很面熟的蛇。
——小花永远忘不了,当年在漠襄城,是谁不要脸地抢了她师尊的功劳,又逼迫蛊惑那些愚蠢的城民,伤了师尊的心。
那条蛇长得很大、很丑,像一条破布袋一样盘踞在谷底。
可小花也记得,她们刚进入秘境时,外面的山谷满目疮痍,如今出来,却已经种满了迎风摇曳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