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渊灵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燕拂衣:“他恢复记忆了?”
  燕拂衣脸仍红着,朝那一看便知是前辈的青年拱手一礼:“连日以来,多有叨扰。”
  渊灵身形一闪,避过那礼:“不叨扰,不叨扰,师尊就没怎么让我们进过瑶台。”
  燕拂衣一愣,余光看到李浮誉,这才慢慢觉出些微妙。
  刚一醒来时,大半意识都还沉在缥缈的梦里,他几乎都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可意识慢慢回归,这段时间养伤的记忆虽然断断续续,可也能勉强连起——他终于发现,好像哪里都不对。
  师兄……他自然是能认出浮誉师兄的,可师兄如今的模样与在魔域时一样,根本不是他从小所熟悉的面孔。
  而且,师兄在这里,似乎地位很高。
  面前站着三个人,燕拂衣一个都看不出深浅。
  只能从那种仿佛无边广博般的气度猜测,他们恐怕……至少都是尊者。
  可连尊者,也要叫师兄为……师尊吗?
  燕拂衣有些摸不透,干脆沉默下来,静观其变。
  渊灵微微侧开身位,露出后面脸色苍白的谢陵阳。
  谢陵阳在极力维持镇定,但依然面无血色,指节都绷得发青。
  渊灵很小声地叹了口气,干脆代他开口。
  “师尊,能给小师弟看一下……燕小道君的那个吊坠吗?”
  他只对如何称呼燕拂衣微滞片刻,很快挑了个不出错的说法。
  吊坠?
  渊灵这样一说,燕拂衣才感觉到什么,有些颤抖地摸了摸胸前的位置。
  他很慢很慢地,从那里挑出一根细细的白链。
  燕拂衣的呼吸几乎完全停滞了。
  他愣愣地望着那枚熟悉而又陌生的星月,感觉腿都发软。
  沉重的酸涩似乎在沿脊柱往上爬,脑子像突然被白亮的刀片刮过,尽力想要遗忘的那一幕,又不依不饶地闪现出来。
  燕拂衣指尖在抖,他的手一时都僵冷着,很难做出把那吊坠交出去的动作。
  一双温热的大手探过来,将他的两只手都裹在掌心。
  “没事儿,月亮,”李浮誉很及时地提醒他,“都还来得及。”
  那双深色的眼珠也便被他的声音吸引,往过转去。
  李浮誉一脸很柔和而认真的神色:“我好好的,你娘也会好好的——我保证。”
  燕拂衣的手还是那么凉,握住的时候,就像握住一块冰。
  但这块冰在静悄悄地融化,燕拂衣清浅地呼吸了一下,松开手指。
  星月便落在李浮誉掌心里。
  李浮誉接过来,仍留一只手安抚地圈住那些手指,看向脸色比燕拂衣也不遑多让的谢陵阳。
  他生出一个极荒谬的想法。
  谢陵阳垂着眼,这个总沉稳冷静的道长似乎失了大半方寸,游魂一般走上前,往他师尊手中一看。
  他晃了晃,好像一下子失去所有力气,跪在地上。
  李浮誉探寻地望向渊灵。
  渊灵眼中神色亦极复杂,凝神看着谢陵阳的背影,不知道该不该替他说。
  好在谢陵阳只失神片刻。
  他转移了目光,似是不敢往燕拂衣脸上看,又像是很想去看他,可最终仍只控制着自己盯着面前的一棵树,用空洞的声音开了口。
  “师尊要复活的那个人,”谢陵阳说,“可以用我的血。”
  李浮誉眉梢高高地挑起来,握着燕拂衣的手一紧,眼瞳深沉道:“你稍晚些来找我。”
  说完便急急转身,欲带着燕拂衣离开。
  可他掌心中凉软的手挣了挣。
  “……师兄。”燕拂衣站在原地,第一次没有跟随李浮誉的动作。
  李浮誉心里一跳,见他已抬起眼,坚定地看向自己。
  “是不是有关我母亲的事?”燕拂衣很敏锐地轻道,“你是不是……可以复活我母亲?”
  他的睫毛很长,凝着方才在温泉中沾上的水汽,在斑驳树影中显得有些软。
  但李浮誉很清楚,那根本是最荒谬的错觉,如燕拂衣这个人,总是出人意料的聪颖敏悟,坚定决绝。
  “拂衣……”李浮誉欲言又止,他从不怀疑燕拂衣的聪明,但他现在毕竟大病未愈,最好不要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可他对上燕拂衣的眼睛,便知完全没有让他回避的可能。
  李浮誉深吸一口气,定定神。
  他总是尊重燕拂衣做出决定的。
  于是他对小月亮点点头,转向仍很恍惚的谢陵阳,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谢陵阳惨笑了一声。
  “师尊没有那时的记忆,徒儿便长话短说。”
  “她是,是我与那魔界五护法的后代,但我……我从不知道,她还活着。”
  燕拂衣的呼吸也变浅了,他很专注地望着谢陵阳,带着一种李浮誉无法形容的表情。
  他也无从推测燕拂衣此时的心理活动:那些被瞬间记起的悲意、猛然间冲上的喜悦、对从未想过的事情不敢相信的惊异,以及……
  这样的话。
  李浮誉意识到,他们是世界上最后血脉相连的亲人。
  谢陵阳闭了闭眼,好像在给当年的自己一点勇气,才能继续说下去。
  如果不考虑当事人们的身份,那其实是个很老土、很不值一提的故事。
  他与幸讷离,年少相逢,初时针锋相对,后来惺惺相惜,在其中一人死缠烂打的流氓行为中,逐渐演变成另一种感情。
  年少时的情意总是满腔赤诚,自以为能对抗整个世界,能包容全部不同。
  但不是的。
  他们明暗对立的信仰、截然不同的追求,从最初就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更不要说,表现得更主动热情的那一个,始终将真实的目的藏在炽热之中,从接近就开始处心积虑,之后的每一步推动,也都另有目的。
  谢陵阳后来想了许久,他们之间是否有过真切的爱。
  大抵是有过的,但他素来决绝心狠,当十分的真心掺了一分的假意,便根本一文不值。
  他们决裂的时候,谢陵阳刚刚发现那个不知何时孕育的灵胎。
  他出身于当时已十分稀少的上古遗民,这一族无论男女,都可与心爱的人一起,以骨肉精血孕育血脉,其中最苛刻的条件,便是最纯澈的真心。
  谢陵阳总自认冷心无情,可在发现那灵胎时,便知自己栽得彻底。
  经历过惶然、恐惧,渐渐演变成对孩子的期待与爱,那时谢陵阳从未想过,始终都是他一厢情愿。
  幸讷离毫无预兆地背叛了他,将他的行踪泄露给魔界王庭,那时两界正打得不可开交,玄机仙的关门弟子,想必能卖个好价钱。
  谢陵阳殊死一搏,冲出包围,逃进一座荒芜的山。
  他在那放走了幸讷离送给他的白兔,迎接了过早降临的女儿的死亡。
  谢陵阳将断折的佩剑化作一轮星月,塞进用唯一一块未沾血的衣物做成的襁褓,独自埋葬了那小小的一团亲人。
  ……后来,后来是剑仙路过救了他,将他带回不弃山。
  谢九观摘下瑶台的一朵莲,替浑浑噩噩的青年洗净一身铅华,劝他尽忘前尘,从此作壁上观。
  ……
  谢陵阳跪在地上,低垂着头。
  “我从不知她仍活着,”他嘶声道,一滴泪从闭着的眼角流出来,掉进尘埃里,“紫微也……从未提起过。”
  渊灵看不过,也半蹲下来,轻轻拍拍小师弟的背。
  “我偶然见过似是而非的记录,”渊灵安慰道,“这或许与她的另一半血脉有关……灵竹一脉,若在一定的年龄以前夭折,与最沾染至亲气息之物一起埋在土里,历经百年前年,是有渺茫的机会复生——就像病死的竹子,也可能长出幼笋。”
  “小师弟,你的爱给了她第一次生命,也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
  谢陵阳不知听没听进去,垂落的长发遮住他的眼神,过了一会儿,他才有些犹豫地,往呆立一旁的燕拂衣望去。
  两人目光终于相触,都为其中的痛苦一震。
  “……对不起,”谢陵阳拉扯了一下嘴角,他看上去甚至有些胆怯,“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该早些知道的。”
  那是一种更加痛苦的情绪,曾经有机会改变一切的可能路径又多了一条——如果他早些知道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
  或许燕然和燕拂衣的命运,都会不一样。
  渊灵看看他师尊的脸色,悄然往后退了退。
  好嘛,这乱的。
  微温的热源靠近谢陵阳,这位执掌仙门之首千年之久的道长抬起头,看见燕拂衣也在他的面前跪下来。
  燕拂衣伸开手臂,拥抱了过来。
  那并不是一个热切的拥抱,两个人都好像被雨淋湿的鸟,湿重的凉雨将他们全身沾湿,很难再飞起来,只能瑟缩在房檐下一起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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