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谢陵阳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燕拂衣的手轻轻落在他背上,于是他的双臂也终于试探性地抬起来,很小心很小心,落在另一个人单薄的肩膀。
燕拂衣低声说:“没关系。”
他闭上了眼睛。
那种感觉太过奇妙——对两个人都是。
谢陵阳在这一天之前,从没有想过,世界上竟还存在另一个人,与自己真正血脉相连。
而燕拂衣,在他所有仍活着的“亲人”里,也从没有过能让他能放下戒心、甚至依靠的存在。
他们原本谁都不比谁暖和,但偏偏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连冰冷中都生出些温暖的热度来。
……
燕拂衣竟先平复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小声说:“你们有办法救她,是吗?”
他们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李浮誉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本就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只差燕然至亲的血。
如今,终于可以进行最后一步了。
第102章
整个过程难以想象的顺利。
燕拂衣站在大阵之外, 他脸上难得显出一点焦躁之色,望眼欲穿地盯着阵眼中变幻不定的光芒,心急如焚。
那是他母亲……是他母亲。
有硬硬的东西哽在喉咙里, 既难以吞咽下去, 又喘不上气, 于是就只是哽在那里难受。
其实也不是难受,而是一种担惊受怕、又近乡情怯的情绪。
李浮誉和谢陵阳在阵中施法,渊灵留在外面,奉他师尊之命, 把现在的情况对燕拂衣“解释一下”。
这真的很难解释。
渊灵真人数次张口, 又数次被这一群人混乱的辈分关系弄得哑口无言。
最后他决定, 暂且仍只称呼燕拂衣为“小道君”。
关于两个人的前世今生、千年前的博弈……等等内容,燕拂衣说不清自己听进去多少, 那本都能算是石破天惊的东西, 可放在眼下,却好像都不重要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谢九观——那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他既没有剑仙的实力,也没有剑仙的记忆。
至少如今, 他就只是燕拂衣罢了。
而现在, 他曾在太过年幼时便以为永远失去的、最重要的人,或许马上就会回来。
燕拂衣忍不住走来走去,十指交缠在一起, 仿佛能听见自己牙关互相磕碰的声音。
渊灵用眼角余光看着他,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管被压上如何重大的责任……按照意识正常时度过的年月算, 这还是个太过年轻的孩子呢。
设在瑶台最核心处的阵法,运转了整整七天七夜。
在那期间,燕拂衣就一直眼巴巴地站在外面, 渊灵甚至没法儿劝他喝点水。
到第八天早上,旭日鎏金,薄雾消散,那笼罩整个阵法的金色光华,仿佛与夤夜一起悄然退去了。
燕拂衣微微一震,下一秒就想往里冲去,可脚尖刚迈开一步,又有些犹疑地停住。
他的脚尖在原地旋了一下,好像碰到一堵看不见的墙,又很不甘心转身离开。
渊灵笑了笑。
“还等什么?”他说,“他们两个都会在里面陪着你的 ”
他指的是师尊和小师弟,如今对于燕拂衣来说,两个可以称得上最亲近的人。
那话中似乎带有一点魔力,给燕拂衣体内注入了奇妙的勇气。
他轻轻咬了下唇,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花都不见了,大阵启动几乎耗尽了瑶台周围的灵力,周围变成了光秃秃的一片。
但在最中间,却立着一朵巨大的、色泽鲜艳的花苞。
李浮誉与谢陵阳一左一右,在那花苞两侧打坐调息。
他们都耗费不少。
尤其是谢陵阳,被不计代价浇灌种子的血带走了他身上大部分热量,现在他看起来,简直要和周围灰败的草木融为一体。
燕拂衣走上前去。
他伸了手,指尖紧张地扣住指腹,又在紊乱的呼吸中渐渐伸直,碰到了紧紧闭合的花苞。
那比燕拂衣本人还高的花苞似是一震,流光溢彩的色泽从花瓣紧裹的缝隙中流泻出来,映亮周围一大片。
花苞开始绽放了,娇嫩艳丽的花瓣以惊人的速度舒展开来,层层叠叠,每瓣尖上似乎都凝聚了浓郁的灵气。
一种澎湃的生机突然间随之冲出,呈环状向周围扩散。
燕拂衣只感觉身体像被一阵温暖的微风拂过,那些令他虚弱不堪的暗伤在一瞬间便愈合许多。
波动继续往后蔓延,枯黄的草开始变绿,干涸的泉水又响起叮咚之声,有人走上前,在燕拂衣后腰上轻轻推了一把。
“去啊,”李浮誉说,“和她重逢吧。”
燕拂衣的腿不由自主地动了,他甚至是有些踉跄地又走了几步。
最后一层花瓣绽开,柔和的光晕包裹之中,一道身影走了出来。
燕拂衣抬起头。
那张脸那么熟悉,在那么漫长的岁月中,丝毫没有改变。
就连呼唤他的声音,拥抱他的手臂,也与记忆之中,一模一样。
燕然很紧很紧,又很温柔很温柔地,抱住了自己的孩子。
她的孩子已经长得这么高,这么英俊,每一分都是按照她最喜欢的模样,好得让人不敢相信。
但他又一定受了许多她从不曾期待的苦,他的脸上没有皱纹,眉梢眼角却有风霜苦难刻下的浅淡忧郁,他的眼神那么明亮,却连在与她相触的时候,都似乎不敢相信幸福,而带了一层迷蒙胆怯的薄雾。
做母亲的,就真的会好心疼。
燕然抬起手,盖住了那双眼睛。
燕拂衣在她怀中仍有些僵硬,都不舍得闭眼,又不甚至敢躲开,她感觉到掌心微痒,便能想象得到,儿子长长的睫毛是怎么在她手心里紧张地扫。
燕然噗嗤一笑。
“星星星星,眨眼睛。”
她很兴之所至地哼唱起来,就像眼前这清俊青年还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团子的时候,每天晚上拍着他轻哄。
“月亮月亮,要睡觉。”
那张脸上唯一露出的淡色的唇,唇角似乎微微地翘了起来。
“宝贝宝贝。”燕然轻轻呢喃,她终于感觉到紧绷的身躯开始发软,像是终于确认她不是一道虚渺的幻影,终于切切实实地相信,他们竟还能够重逢。
燕然说:“娘好想你。”
那块哽在咽喉里的硬块终于融化了,化作一道甜而酸楚的热流,涌上眼睛,燕拂衣一动不动地让他娘盖住他的双眼,也伸开手臂,回抱过去。
他这时才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变得比母亲还要高了。
他已经可以成为一个守护者,而不只是让母亲抱着哄,他可以大大方方地迎接她的归来,而不是对着她的离去无助地哭泣。
“我也好想你,”燕拂衣小声说,“好想你好想你。”
他原本有好多好多话,在一年一年的时间流逝中,攒下太多的话想跟母亲说。
就在刚才,站在阵法外面的时候,燕拂衣都还在很紧张地试图编织谎言,告诉他的母亲,他这些年都有过得很好。
他身上是还有些伤,但那都已经过去了,很快就都会好,重要的是,他有努力让自己长成很好的人,也遇到了一个更好的人。
燕拂衣想对他的母亲说,他有过得很快乐。
但那些半真半假的话,到了母亲面前,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一看到那双充满爱意和洞察力的眼睛,一种很难忽略的心虚和委屈便会涌上来。
他没有过得很好。
燕拂衣很纠结地在肚子里把那些谎言转了许多遍,总感觉不管怎么圆,也没法圆得很完美。
一定会被轻易看出来。
怎么办,他好像没能遵守约定。
但是也没关系。
燕拂衣在心里安慰自己——他还隐约记得那个梦,隐约记得母亲有说:暂时没有成为最快乐最快乐的宝贝也没有关系。
他踌躇不定,只好又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
“……娘。”
“嗯嗯,娘在,娘在。”燕然笑眯眯的,又捏了捏儿子的鼻子,“眼睛红通通的,要变成小花猫了呀。”
燕拂衣好像才反应过来,很狼狈地试图擦掉那些不争气的眼泪。
他想这次醒来之后,自己似乎变得脆弱,一定是还不适应这具新身体的缘故。
燕然摸摸他的头。
“其实娘一直都在,”刚刚复生的女侠点点燕拂衣的胸口,“娘一直在这里,什么都看到了。”
燕拂衣睫毛一抖。
“所以不要想东拼西凑地圆谎啦,小坏蛋。”
燕然一边说,一边越过燕拂衣的肩膀,看见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李浮誉,眯了眯眼,又笑了笑。
“我一直看着呢。”
李浮誉也一抖,后知后觉地背上发凉,两只手默默地在袖子的遮掩下交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