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少爷估计是无聊,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披风很暖,肉包子很香,药膏也很有效,让年少的齐山觉得一切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等小少爷离开,齐山就去找了炭行,老板果真收留他。他帮着跑腿送货、收拾打杂,虽累些,但好歹安然度过那个寒冬。
后来他一直留在云水镇,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也远远见过几次小少爷,得知他是谢家的,旁的也不敢多打听,更不敢奢望能有交集。
直至今年年初,谢家放出消息招长工。齐山想着进府做些事,也算报答小少爷的恩情。恰逢车夫因母亲病重回乡,他又刚好在马行干过活,便顺利接替这门差事。
一晃三四年过去,齐山仍能清晰回忆起小少爷说的每句话。不过他没好意思讲那么细致,只捡紧要的概括给谢知云听。
火光映照着他冷硬的面孔,眉眼竟意外温柔。
谢知云目光黏在渐渐渗出油脂的兔子上,还要分出心神根据齐山的讲述去搜寻模糊的记忆。
兔子的外皮变得焦黄,好似下一瞬就会裂开,露出里面鲜嫩的肉丝,谢知云咽咽口水,终于将齐山跟脑海中那个鼻青脸肿的傻大个对上。
他那天因为一件小事跟爹爹发生争执,还被打了一巴掌,赌气之下跑出家,正好遇到同样游荡在外的齐山。都是“无家可归”之人,对方比自己还惨,脑子也不好使,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便顺手帮一帮。
没想到竟会被人记了三四年,还愿意在他遭遇困境时拉一把。自己却把人当傻子,真是不应该。
“抱歉,还有,多谢。”谢知云这会儿已经完全松懈下来,毕竟齐山要想真做些什么,趁他昏迷时大可为所欲为,不必等到现在。
这话说得含糊,齐山愣了会儿,才会过意来。
“是我欠少爷的,这么多年都没道声谢。”他转动着兔子憨笑,露出满口大白牙。
谢来谢去的没意思,谢知云点点头,全副精力都集中到烈火炙烤的兔子上。
“还要多久?”
不怪他馋,一连几日都没吃过饭,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说话都只能用气音,他没流口水已经算有涵养。
“就快好了。”
齐山拿尖木棍戳戳兔皮,眼角余光撇家小少爷一步步挪过来,在离自己不远处蹲下,双手规规矩矩搁在膝盖上,脖颈却不自觉前倾,带动头上珠钗一晃一晃,偶尔还吸吸鼻子,眼中不由浮现笑意。
他想起以前炭行老板养的那只狸花猫,等吃食时就是这副模样。
兔子终于烤好。
齐山直接扯下一只后腿,递给谢知云。
谢知云这回先注意到拿兔腿的那只手,又黑又糙,布满茧子和伤疤,还有几道新鲜的红痕,能够想象出其主人每天都是做的些什么活计,必定又脏又累。
他只看却迟迟不接,齐山窘迫地往回缩了缩手,呐呐道:“我仔细洗过的。”
被戳破心思,谢知云有些脸热,既而一哂——落到这步田地,有得吃就不错,还摆什么少爷架子?
他轻声道了句谢,这才接过兔腿,转了一圈,找到处好下嘴的地方咬下去。
然而他只嚼两下便忍不住吐出来,弓着身子在一旁干呕。
实在太难吃了!
他就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第3章 (捉虫)
并非齐山手艺太差,相反,兔子烤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看着很有食欲,不然谢知云也不会上嘴。
之所以难吃,是因为没有盐,更别说各种各样的香料,入口只有兔子本身的味道,寡淡,越嚼越腥。
谢知云几乎把胆汁呕出来,嘴里那股味儿却始终不散。
他分外思念皮薄馅大的灌汤小笼包、软嫩脱骨的烤鸡、入口即化的红烧猪蹄、软糯香甜的桂花糕……不知不觉间就泪流满面。
“混蛋、唯利是图、虚伪……”谢知云越想越委屈,嘟嘟哝哝控诉着狠心出卖自己的爹爹和母亲。
齐山在一旁抓耳挠腮,有心安慰,但又怕自己嘴笨惹人烦,憋了半天,干巴巴挤出句:“少爷,你别,别哭了。”
少爷不听,少爷还要发脾气:“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哭?你是不是也笑话我?!”
语气倒是凶巴巴的,但配着他红彤彤的眼眶,毫无威慑力,只让人觉得怜惜。
“怎会?”齐山有心安慰,但又觉得少爷这时候应该不希望别人看见他狼狈的样子,赶紧给自己寻个借口,“我去找找还有没有果子。”
没等到回答,那就是应了。他抿抿干涩的唇,起身退出山洞。
人一走,谢知云再憋不住,放肆地大哭出声。
回不去了,他再也做不成谢家少爷。没有爹爹,没有母亲,只有他自己,就像这山洞石壁上枯黄的野草一样,无人在意。
谢知云不是无知小儿,不会天真的以为“离家出走”一趟,就能让那些人后悔,从而疼惜他、宠爱他。
或许从始至终,自己在苏玉晴和谢东行眼里都只是件可以待价而沽的货品,因此才会养着他,却又不愿费心管教他。不是贾怀安,也会有其他买家。
谢知云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个残酷的事实,心里越发难受,顿时哭得更凶,连带着胃里也一抽一抽的疼。
他发泄似地捶了两下肚子,一低头看到另一只手里味道难言的兔腿,化悲愤为食欲,恶狠狠咬下一大口——
呜呜呜,好难吃,怎么能这么难吃?可是他好饿,好不容易逃出来,总不能饿死在山里。往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样,他必须得早点适应才行。
谢知云一边哭,一边强忍着恶心把兔肉嚼烂咽下去。兔子不大,一条腿就几口肉,他不敢细细品味,很快吃完。
火堆旁还插着半只兔子,齐山没来得及吃。谢知云胃里添了点东西,总算没那么难受,也不想继续勉强自己。
手上油腻腻的,嘴里也一股味儿,谢知云环顾四周,山洞里除开石头就是土,根本没有水,只能站起身去外面看看。
一走出洞口,便豁然开朗。远处群山连绵不绝,墨绿的帷幔之上染着大片的枫红和杏黄,零星有几处白烟袅袅升起,与碧空中漂浮的云朵混作一团。
不过山洞附近地势还算平坦,树木也比较矮小稀疏。
谢知云站在山东前的平底向下望去,只看到一匹栓在树上的枣红马,没发现齐山的身影,也没听到流水声。
他长这么大,就没进过山,不敢贸然乱跑,只能求助齐山。
哪知喊了几声都没人应,谢知云渐渐有些发慌——
因为自己凶了他,所以他也丢下自己跑了?
这个念头一起,怎么都挥不散。
“齐山!齐大山!”谢知云穿过树林,口中反反复复喊着车夫的名字,到后来已然带了哭腔。
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软却滑,有的下面还藏有枯枝和石块,谢知云跑得并不稳当,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
不知是什么树木的尖刺扎进手心,很快沁出血珠,他却顾不上,咬牙拔出来又站起身继续找人。
“齐大山!”谢知云忍着疼,喊出此生最大的声音,在整个山间都回荡着。
好在终于等到回应。
“少爷,我在这儿!”
再次听到熟悉的声音,谢知云高兴坏了,胡乱抹把眼泪,就循着方向找过去,没走多远便看到疾跑而来的高大汉子,一阵风似地到了面前。
谢知云方才还决心收敛少爷脾气,等真见到人,却下意识埋怨:“你跑哪儿去了?喊你都不应。”
话一出口,他就开始后悔,急忙地给自己找补:“我不是怪你,只是,只是山里很危险,听说有吃人的猛兽。”
“我下次不乱跑了,”齐山只当少爷担心自己,嘿嘿傻笑,献宝似地提起手里拎着的几串果子,“少爷,我找到一树野柿,你尝尝,可甜。”
谢知云低头一看,细枝上的柿子还没鸡蛋大,一个个长得溜圆,橘红的外皮覆有一层白霜,看着小巧可爱。但跟他以往吃过的大柿子相差甚远,不禁觉得新奇。
“好小。”
齐山笑笑,“山里长的都是这种,赶明儿去山下村子瞧瞧有没有人家栽了大柿子的。”
谢知云并非馋大柿子,不过也没反驳这个提议,齐山的话让他对明天又多出几分期待。
他点点头,面上终于露出点笑容,在齐山期盼的眼神下伸出手。
胳膊刚抬起来,突然想起自己出来的目的,问道:“附近有水吗?我想先洗洗脸。”
“那边有条小溪!我带少爷去。”
齐山说的小溪在山洞西侧,需得穿过一片密林。他清早走过一趟,勉强开出一条路,但谢知云打小就没钻过林子,还穿着碍事的嫁衣,走得十分艰难,随时都能给自己绊一跟头。
齐山想了想,折下一截树枝抓在手里,将另一头递给谢知云,“这样稳当。”
眼前的木棍不长,但生得笔直,表皮光滑,还被细心掰掉侧枝,并不会扎手。谢知云没拒绝男人的好意,紧紧抓住树枝,再往前一寸便能挨到对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