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外面尘土飞扬,靳元宝眉头紧皱,满脸嫌弃,却又不愿放下帷幔,定要亲自看着才行。
车夫只好走得更慢,还不忘抽空问路:“这村里有没有个姓谢的小哥儿?从外面搬来的,白白净净,像个富家公子。”
不确定谢知云有没有改名,便只能含糊地描述。
但路旁看稀奇的村民却有了动静,互相小声议论着。只是看几个汉子都不大面善,拿不准他们想干嘛,没一个人上前回话。
车夫不大高兴,竖起眉毛更显得凶恶,“喂,问你们话呢,要不知道何天青何秀才家在哪儿也成。”
这下终于有人站出来,是身形愈发佝偻的张远兰。
他抬起浑浊的双眼,笑得满脸褶子,抢先开口:“回这位小少爷,我晓得那谢小哥儿的家怎么走。”
靳元宝挑挑眉,从荷包里掏出块碎银,随意往外一抛,说:“带路。”
“哎哎!”张远兰忙不迭应下,连跑带爬地摸起滚到土里的银子,摸摸干净,才喜笑颜开地小跑上前。
路旁有个年轻人一咬牙,转身向何守义家奔去。
马车行至山脚,车夫就不得不勒紧缰绳,迫使枣红马儿停下。
“少爷,前面路太窄,车上不去了。”
“还真会找地方,竟躲到这穷乡僻壤,”靳元宝撇撇嘴,“你就在这儿等着,大龙二虎跟我上去。”
大龙二虎就是骑马的两个随从。
叫二虎的那个虽长得高壮,眉间却有一点红痣,也是个小哥儿。
兄弟俩听自家少爷这么安排,立刻腾出一匹马来,让他骑上。
靳元宝从没走过这么烂的路,一直在发牢骚。
“跑哪儿不好,非要在这儿。等我找到人,定要他好看。”
张远兰还以为他和谢知云有过节,不停在旁边煽风点火:“这小哥儿一张嘴利得很,心思不正,惯会惹事。少爷这样金贵的也敢得罪,真是胆肥,您可千万不能放过他。”
靳元宝见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编排人,并且用着别扭又夹杂浓重乡音的官话,只觉滑稽。没忍住笑出声,又立马憋住,佯作愤怒地附和——
“你说得对,难道这人在村里也是那副德行?”
张远兰见他搭话,更加殷勤,倒豆子似地把和谢知云、柳家的矛盾,添油加醋地讲一遍。
靳元宝听完,嘀咕一句:“还是那破脾气。”
张远兰忙着喘气,没听清,只当他又在骂人。
天色越来越暗,张远兰到底年纪大了,爬山于他而言有些吃力。
等他再次要求歇歇,靳元宝终于忍不下去,“还有多远?”
“快了,翻过这个坡就是。”
靳元宝眼珠一转,有了主意:“接下来我们自己走,若被发现你跟上来,可别怪我不客气。”
张远兰有心想瞧个究竟,但又怕大龙二虎,只能点头。
没了他说话,耳边清净不少,行进速度都快了些。
一到坡顶,果真看见栋土墙瓦房,还不等靳元宝高兴,就看见一团黑影飞奔而来。
“汪汪汪!”
靳元宝吓得脸上血色尽失,扯着嗓子大喊:“大龙二虎!快把这狗东西赶走。”
犬吠、惊叫、怒吼混在一起,惊起一片鸟雀。
齐山朝院门瞟一眼,反应过来,丢掉手里的柴刀,推着谢知云进屋,“你先躲好,我去看看。”
谢知云白着一张脸点头,还没进门,便听林子里又传来哭嚎——
“谢知云,我是靳元宝!你个混蛋,竟敢使狗咬我!”
第60章
晚风吹散热气, 暮色笼罩之下,山林平添几分凉意。
绿意盎然的农家小院内,两匹高大骏马在空地上嚼着干草, 大花从棚下探出头, 两只黑亮的大眼睛紧紧盯着这边, 时不时喷个响鼻。
齐山不停扬起手臂, 将草料剁得砰砰直响, 震得大龙和二虎大气不敢喘。
沉默在蔓延,只有二黑仗着有人撑腰,弓起背冲这些陌生来客龇牙咧嘴。
二虎摸摸衣袖上的缺口, 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 抬眼看向不远处紧闭的木门。
谢知云按了按太阳穴,有些头疼地看着自进屋以来就抽抽噎噎怒骂不止的靳元宝。
终于在他又一次埋怨二黑时, 忍无可忍地开口:“你到底干嘛来的?我还要喂鸡、烧水, 没功夫听你发牢骚。”
靳元宝一噎,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鼻子:“我大老远跑来找你, 被蚊子咬, 被狗追, 还没你那几只破鸡重要?”
谢知云不为所动,依旧冷着张脸,说:“有事快说,没事就赶紧下山。”
他并不觉得和靳元宝有什么感情可言, 他俩从蹒跚学步就互相看不顺眼,三天一小吵, 五天一大闹,持续了十多年也未终止。
以至于他听见贸然闯上山来的人是靳元宝时,还当自己听错了。就是这一犹豫, 靳元宝便蹿到院门口,再躲也躲不及。
靳元宝嘴一撇,“你还有没有良心,当初听说你死了,我吃不下睡不着,生生熬掉几斤肉……”
然后在谢知云越来越不耐烦的神色中渐渐噤了声。
半晌才继续开口,呐呐道:“我以为你真的死了,被那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之前在街上看见你,还当是做梦,幸好,你还活着。”
靳元宝盯着面前这张不知不觉中染上些风吹日晒痕迹的脸,眼里带了点儿笑意。
他少有如此平心静气的时候,谢知云怔愣一下,面色和缓许多。
没想到在那云水镇,竟还有人真心实意地惦记自己。
他斟酌片刻,掏出自己的帕子递上前,问:“你怎么会在康乐县?”
“你都用的些什么破烂玩意儿,”靳元宝将棉帕拽过来,按上泪湿的眼角,瞥见边缘粗糙的针脚,咕哝一句后才答,“我爹准备在长州府建茶庄,正四处挑选合适的地方,前些时候转到这边,觉着不错,就暂且安置下来了。”
靳家祖上便是茶农,代代相传,发展成远近闻名的茶商。到靳元宝他爹这一代,更是发扬光大,生意遍布大乾各地。若不是靳家长辈舍不得离开故土,早搬去更富庶的地界。
但谢知云还是有所怀疑:“不是他们派你来的?”
“谁?”靳元宝下意识问,很快又反应过来,露出疑惑不解的眼神,“你不是被家里人送出来的吗?他们不晓得你在这儿?”
谢知云笑了笑:“他们若是有心送我离开,又怎会把我送给那老色鬼。若不是我运气好,就该和你那远房表姐一样了。”
靳元宝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刺他时说的话,面露尴尬。虽与那远房表姐不熟,却也晓得她在贾府过得十分艰难。以谢知云的性子,嫁进去必然要受尽磋磨。
“是我想岔了,所以那火是你故意放的。”
谢知云没否认,也没打算解释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
犹豫一会儿,问出另一个比较在意的问题——“他们怎么样?”
靳元宝眨眨眼,抠着手指吞吞吐吐道:“就,还,还挺好的。”
余光瞥见谢知云神色平静,不喜不怒,干脆一鼓作气全说了:“你爹不是捐助了好几个穷书生,你死……大火之后,有个姓陆的中了亚元,便迅速安排他同谢羽眉成亲。”
“那段时日,谢家门槛都被踏破,贾怀安也跟你爹往来密切,之后谢家布庄的生意就越来越红火。”
“姓陆的也争气,一路考上京城,听说封了个官,”说到这儿,靳元宝顿了顿,才补充完整,“谢家也跟着搬过去,铺子都转给别人。”
那可真是风光无限,难怪能摆平烂摊子,连铺子的牌匾都换了新,镀上一层金。
“是挺好。”
谢知云听完,竟一点儿不觉愤怒、嫉妒,反倒狠狠松了口气。离谢家更远些,应该再不必担心他们来打扰自己和齐山平静的生活。
靳元宝误以为他心有不甘,想起什么,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不过听说他们在京城过得也不顺,那地方哪是谁都能站稳脚跟的,指不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呢。”
谢知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不是很在意。
他只盯住靳元宝的眼眸,问道:“你会告诉他们吗?”
靳元宝腾地站起身,“哇!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你家那些人了,怎么可能去找他们报信。”
这话不假,他和谢知云不对付,很大原因也是老爹不喜谢东行唯利是图的做派,常在家念叨。耳濡目染之下,他对谢家人就不大喜欢,连带同龄的谢知云也看不顺眼。
偏生谢知云是个不服输的,俩人争争吵吵,越闹越僵。其实细想起来,并没什么大的过节。
“你最好说到做到。”
靳元宝又要炸毛,哼哼几声见谢知云不搭理他,又举起手咬牙切齿地发誓。
这人嘴是讨嫌了点,心肠却不坏,谢知云信了他的话,没再不依不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