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我看到墙面上留下的黑色的污迹,那是卡洛斯的血留下的痕迹。看着那些血,我想象卡洛斯从高墙上一跃而下,和那些监狱里的人把他拖到旁边的墙上时不小心把血蹭在那上面的模样。
卡洛斯已经死了快三个多月了,那些痕迹却仍然留在阿利斯的每一个角落。我又一次看着那堵高高的墙,脑袋突然痛了起来,感觉这墙好像在哪见过。
我缓了好一会儿,四下空旷无人,只有风吹到我的脑门上。我突然觉得我哥真的死了,要不然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不打电话给我,不给我写信,不给我回信呢?
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
我突然感觉世上的一切都变成了暗淡的灰色,空气中有那种看不清形状的尖锐鸣叫声。那种感觉像坠入一个深渊,我感觉四周都是流动的黑色的水纹。天空虽晴朗却是灰蒙蒙的,有一只没有名字的怪兽在我的胸腔里沉闷地发出微弱的声音,焦躁,但是很安静……我闭上眼睛,体内那种惶惶不安的紧张感,沉下来又浮上去——
我捂住脑袋,咬着牙发出轻微的闷哼:
“唔……”
我哥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飘过来——又飘过去——
图书馆有一圈围着楼的高楼阶梯,我慢慢沿着图书馆侧边的围墙往上走。
天台这个地方我曾经来过一次,是为了处理那些旧书在上面烧纸。政府处理物资的时候将一批陈旧的书籍运走,可是到后面却发现还有一小部分书没有处理完。
那些工作人员打电话通知监狱,要监狱派负责人运过去。可那些运输的人为了减轻负担,只选了一小部分送去,而另一部分则留在了图书馆的天台上让我们直接处理掉。
这也让我有机会一睹了图书馆天台上面的风景。
我的两条腿——可以说那其实不是我的腿了,有点像是一个提着木偶线的人,偶师在提着我的踝关节一步一步往上走。我的一举一动都不像是我自己的身体控制,而是像有另一个游离在我躯体之外的人对我实行一些远程操控。
我爬上天台,看到天台上上回为了防止书架被风刮走而贴在地上的胶带。
天台四周都没有围栏,我怀疑监狱的那些长官可能是希望那些犯人想不开的时候直接一跃而下,这样就可以减轻他们的工作负担,所以特地不安围栏。
我站在天台,感觉整个世界好像就只有这么一方不大不小的土地,让我莫名想起托马斯?莫尔的小说里没有任何局域限制和忧愁的乌托邦。
这个联想其实非常诡异,因为我身处的地方是人类社会中罪恶和限制最极端的地方,黑暗才是这里的代名词。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站在这样一层只有我独自踩到的平整水泥台面的时候,我突然有这样的感觉。
其实我是清醒的,我觉得我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清醒,我觉得我就是太清醒了,所以才容易产生很多极端的想法。
人总是要靠一点浪漫在生活里维持生存,可我是一个容易钻牛角尖的人,很多事情想得太真太现实,反而让自己比那些混沌的人都要痛苦。我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我改变不了自己的心性。
良知上我告诉自己,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可我的心却告诉我,我哥好像死了,我哥死了。
活着,死了……他不在了。
他不在了。
我还要这肉体做什么呢?
我不喜欢大道理,我更执着于“小道理”。大道理是那些教科书上指明道要的那些宏观真理,具有普遍性,所有人都认同,不认同的人也必须在表面上认同。而小道理则是我在真真实实的生活中体会出来的,不是所有人都认同,但总有一部分人真实体会并认同的东西。
我的身体好难受,我的心也跟着一起。我不要听那些激奋人心的口号,我不要听别人循循善诱的说教,我要听我自己说,听我哥的声音。别人都是外人,外人没有亲身经历,外人只会一副伟人姿态指指点点,外人没有资格指手画脚说一些活着才有希望的大话。那些都是虚无的,总结得出的结论是宏大的,可任何宏大的结论,都比不上具体的事和人。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想象了一下,我一跃下去会是什么样子。
真实的来说,我应该是会在空中有一瞬间失重感的同时产生一种呕吐感。然后在坠到地面的一瞬间,因为强大的冲力而对我的身体产生极其猛烈的破碎性撞击。
如果是头先坠地的话,那在能量殆尽的一瞬间,那种巨大的痛苦里我应该会来不及思考就直接死掉。
而如果是脚先坠地的话,我可能会真真切切地先感受到0.0001秒的剧痛,然后再在痛苦里因为器官受损而剧痛地分解死去。
再想的离谱一些,我可能会在坠入的一瞬间长出一双透明洁白的羽翼。那双翅膀只有我自己能看见,然后在坠落的一瞬间,我的灵魂和我的肉体分离,那双透明的翅膀带着我的灵魂向上去,而我的肉体则飘落在地上,变成一枚带着红色腥甜液体的透明玻璃碎片。
然后第二天或是今天晚上的时候,看到的人会把这枚碎片捡起来,随手拼在监狱某一个缺了瓷砖的墙上。
我闭上眼睛,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无论是哪一个看起来都十分狰狞恶心的画面。
我该怎么做?
我到底该怎么做?
这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无论我做什么它总有能力把我陷进去给我一顿开涮。我想要的很简单,我想要的不过只是和我哥一起简简单单地生活,我做错什么了?
我到底为什么要一直被惩罚?
那些前世今生的论调难不成真实存在,是我前世作恶多端,所以今世来还吗?
那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让我哥陪我一起还。
天台上的风好像和图书馆台阶上吹的风有些不一样。身处在不同的高度,吹到的风竟也是不同的滋味。可风好像其实并没变,只是我身处的位置变了,所以我的思维发生了转变。
这种又烈又狂的风,我处在这样的高度时,竟觉得这是我应该受的。
在这种毫无阻拦的风里站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叔叔婶婶因为在外面做事常年都早出晚归,那时都是我和我哥两人互相照顾,相依为命。
有一回,我从学校回家后在窗台上给花浇水,却不知道怎的手没撑住刮蹭到了旁边的备用玻璃。
那些巨大的光滑玻璃把立在旁边的梳妆柜打倒,正好砸在我的手肘,把我整个人都扫到地上。
那个时候我还是个特别小的小孩,大概六七岁。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那么响的倒地声并感受那么剧烈的疼痛,被运上救护车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那时候我的手还很小,握不住我哥手,就紧紧地拉着我哥的衣角。
我的眼泪像不断线的雨一样流下来,那疼痛压得我声音变得很小,可我还是用那种声嘶力竭的稚嫩哭腔对我哥喊:
“哥哥救我……”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绝望,我就要死了,再也吃不到我哥煮的面,再也看不到那些好看的漫画了。我泪光闪烁地看着我哥,那喊声一出,他眼里就盈满了眼泪。那救护车在行驶的路上一晃,他那些强忍着的眼泪就掉下来。
“小屿别怕……”
我哥其实就大我两岁,现在想起来,他其实那会儿也是个小孩。但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心里觉得他已经是个可靠的大人了。在我喊出“哥哥救我”几个字的瞬间,我觉得他是我生命中那么依恋的存在。
我抬起头,这些画面像巨幕一样浮现在我的脑海。烈日炎炎里,我仿佛还能嗅到当时流进嘴角无意尝到的咸味。
那一次,那个被领养的孩子,林远珩,来了我家后,在终日沉默寡言的状态里第一次哭。
哥哥救我。
我往前走了几步,呼啸的风混着扬尘灌进我的嘴里,像那种加了硬糖的过期酒水。沉默黑暗中发烫的几个字像刻骨铭心一般镌进我的血肉里,我剧烈喘息的瞬间仿佛听到我哥千里之外的声音。
小屿别怕。
那重如摆钟的几个字震得我窒息,风雨飘摇的成长历程隐去在曾经的年月中,便只剩这千斤重的一句话敲在我胸口。
小屿别怕。
我往后退了一步跪到地上,忍不住放声大哭。
“呜……呜……啊……”
我感觉整个人变得飘飘然,灵魂像有沙漏一样从我的肉体过滤掉。撕裂的哭声中,我想起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那些我曾狂傲不屑却又珍惜万分的岁月,它们在烈烈狂风里温柔地抚摸我的脸,看我如今的模样。
我跪在地上,看到我和我哥两个人背着书包走过春夏秋冬四季,走到灯光闪闪的台前,那些如梦似幻的雨水和晴天,还有我哥哄我入睡的每一个漫漫长夜。我曾自负地看轻那些不愿面对的谎言,以为自己有全世界人都比不上的坚硬躯壳,却在如今泥土腐烂残破不堪的地方弯下脊梁。我后悔了,我心里有恨,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在黑夜中让自己这般狼狈,也再不会让我哥为我在深夜流泪……可我身体里总是有一只不受自己控制的巨兽,它嘶吼的叫声让我发疯得停不下来。它和我眼前的这个世界是同一阵线的怪兽,我却只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