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这时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车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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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哥的车?
他这是去哪,展会不都已经结束了吗?
我记得这场展没有酒会。
是还有工作?
他不想让我跟着他受累,所以故意没告诉我,想让我先回去休息?
也不知道最累的人是谁。
我坐上出租车,让司机跟着我哥的车。
但是当车停到指定地点的时候,我就发现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
市中心医院。
我不知道我哥是什么时候把衣服换下来的,他身上穿着早上我们去会展的时候穿着的常服,是一件袖口纹着两条白色软带的运动服,领口上有不显眼的波浪形logo。他戴着口罩,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身边没跟任何人。
我在后面跟着他,绕过人流一路走,直到市中心医院门诊楼四楼。
心理疾控科室。
门框旁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那医生也带着个白色口罩,他们俩都带着口罩的样子像是在密谋什么大事,可是传到我耳朵里的那些不清晰的话却真实又不带一丝玩笑性质:
“目前看来行为规范都是正常的,但还是要多照顾一下身心,心病都要慢慢调养的。”
“我最近没有监督他吃抑郁类药物了,我以为不用再吃了。”
“那还是要监督一下。”
……
他们看着像是交谈完毕,我哥起身,我便迅速下楼冲进人潮里。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应该……有点难受。
原来我哥一直都在担心我的状态,可他平时表现得又好像一点事情都没有,每天轻言细语地和我说话,讲故事……他直奔那医生的科室的样子像是跟那医生很熟悉,他来了多少次了?他是一直在小心地观察我吗?观察我的情况?
我心里有点闷,那种感觉说不上来,我好像变了,我变得不如当初刚知道自己生病时的那样洒脱了,我有点恨自己,恨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偏偏拖了个这样的破烂身子和脑子,哪哪都要出点问题。
回到家的时候,我哥已经到家了,我居然一个人硬生生从医院走回了家,足足走了八公里路。我哥问我怎么比他还晚,我说到路上看到有买章鱼小丸子的就下车了,买了点尝尝。
我哥笑了,然后去接我手上的袋子,我却躲开了。
我哥愣了愣,没有继续去拿袋子,而是摸了摸我的手。
他问我是不是路上碰到了不开心的事。
我摇了摇头,便去洗澡了。
走进浴室,我把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一划开,上面十九个未接电话。
提示红点,是一个打来的,十九个,都是我哥。
我把手机放下,头靠到浴室的墙壁上,迎着白炽灯刺眼的光线,用力闭上眼睛。
第二天天气还算晴朗,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应该都喜欢晴天,我其实对晴天是没意见的,但有时候事情并不总是如想象中循规蹈矩,它偶尔会在一瞬间变得面目可憎。
我觉得它应该不会和夏天一样无情无义,不打一声招呼就上赶着撂我,但我不能保证——它们都不像真正意义上坏人,但也绝不会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人。
我很难控制它。
下午的时候我下楼和那亭子里的大爷下棋。下了几局后有点晚了,那种天色渐晚却依旧白惨惨的天光让我心里堵得慌,我连输了好几局,也没心思再赢回来,于是便跟那个大爷告辞,打算回家去休息一下。
我有点不舒服。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直观地体会到自己的身体传来不舒服的感觉,那种捕捉很微妙,我知道自己没有大碍,但我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发生了一些变化。
我莫名想起在伦敦时的家,挂着格蕾丝凯莉的那面墙——它们好光滑,一尘不染。
我抑制不住地伸手寻找身边可以支撑自己的东西,堪堪扶住楼下铁门旁的扶手栏杆。
脑袋像是被一个神经病不打一声招呼地灌入了一层高级水泥,那种急促的尖锐嗡鸣声让我目眦欲裂,我情不自禁地联想起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有一只帆船在翻滚的波涛巨浪上起起伏伏,一个浪打来——沉下来——
又翻上去。
那艘船上有很多人,他们落在船舱里的脚步声很清晰。海上阴云密布,船上的人却乱七八糟的音乐里宿醉办派对,他们的声音很嘈杂,海浪声也很嘈杂,那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在我脑子里翻滚,我有点担心,担心那艘船会沉——
我全力把自己的脑袋往墙上撞了一下,疼痛感袭来的瞬间,我清醒了一两分。
快点回家。
我要快点回家去。
我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正要往旁边走,却突然在拐角看到了我叔。
他黑色的头发里夹着几根白发,脸色阴沉沉的,背对着我,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
我顶着那渐渐消散的痛小心翼翼地站在死角里往那边又挪了一点,看到了站在我叔跟前的那个人。
是我哥。
他站在那里,背影看上去有点阴冷。他手里点了一根烟,那烟我很熟悉,我见过,是我们还在国外那会儿我在家里洗手间看到过的那个牌子,富春山居。
原来那个时候的烟头……是这么来的。
我哥一直以来都没有烟瘾的,这我知道,因为他在我面前从来不抽。
原来,他是抽烟的。
我哥的侧脸像是从冷窖里拿出来的一样,那种极度阴郁却无动于衷的沉默样子我从来没见过,倒是和上回去我叔家的时候有点像,但也没有现在的阴森。我听到我叔的声音传过来,不大也不小,我正好能听见:
“……我们当初把你领回家,也算是抚养过你,你就是这么对我们的!你还要把小屿带着堕落下去到什么时候!你还想一辈子这样拖着他,让他一辈子跟你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他是要结婚生子的,你自己不学好,为什么要拖他下水,要这么对他!”
我哥一言不发地只是抽烟,他抬眼看了我叔一眼:
“一辈子不够,下辈子也要。”
“你!”
我叔抡起手上的包作势去砸他,吓得我差点从边上跑过去,但他还是顿住了手。我哥又看了我叔一眼,丢下一句“走了”便没再说其他话,渐渐走远了。
我叔也没有停留,马上就离开了。
我本想喊住他,但我终究还是没喊。
晚上我哥回来的时候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客厅里,他把饭菜做好喊我吃饭,我没有应,也没有动作。
我哥走过去摸了摸我的脸:
“吃饭了,你不饿呀……”
“林远珩。”
我打断他说话,然后冷冷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是个废物,也不把我当自己人。”
我哥停下动作:
“我相信你,你什么都能做好,你是我的人。”
“那为什么你要一个人去医院?为什么我叔来找你你都不跟我说?他来找你几次了?是不是一直在找你?你真厉害,藏得挺好呀,如果不是我今天撞见了,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跟我说他一直都在找你,找了你好多次了!”
我朝他吼出来:
“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做事?你手机里我叔给你打的电话每个月都有那么多,你却从来没有跟我讲过,如果不是我刚刚接你的电话跟christine联系,那我到现在还是傻子一个!”
我哥不说话了,他的眼睛变得很黯淡,我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屋子里的氛围变得很沉重,像盖了一层令人难以呼吸的雾霾。
又是这样。
我哥确实不会骗我,但是他也不会正面回答我。我每次总是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揭他的伤疤,让他难受,可是在我心里我和他早已经是一个人,那么所有的事情我们都一定要一起面对的不是吗?
我站起来紧紧地抱住他,心里很难过,沉沉地说:
“对不起。”
心里好像又铺了一层淡淡的污水,它在我的胸腔里来回流淌,我摆稳身子,逮着那些浑浊的水流停下的空档里开口:
“我错了。我不应该逃避,我不想这样的,但你总是一个人担着,你这样,我该怎么办?”
我哥轻轻把我和他分开,然后抵着我的额头沉声道:
“一点都不委屈。”
他摸到我的脸,“因为我知道你站在我这边,所以我觉得无论怎样都没关系,无论怎样。”
“怎样?”
我想起我叔愤怒的样子,亲了亲我哥的唇,然后问他:
“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你跟他们之间?”
几乎是一瞬间,就是一瞬间的事,我感觉我哥的身体突然变僵了。他的背突然变得很直,整个人变得不自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