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就好比他意外接住差点摔倒的赵郢,看到他颊边那颗又浅又小的梨涡时,不可能违心说自己毫无感觉一样。
  赵郢被他蹭了一脸的水汽,无框眼镜起了雾,歪歪斜斜地滑到鼻尖。
  韩谦的发质很硬,赵郢的眼睛在聚焦与涣散之间来回变换,他十指插进韩谦发间,揪着褪成黑棕色的发根,后腰往下是一连串暧昧的揉痕。
  时隔多年,他依旧记得这个晚上韩谦毫无章法的吻。
  也记得他失声地扯着韩谦的头发,那个人用犬齿报复性剐蹭他的锁骨,闷哼着说的那句话。
  他说,这是他的第一次,他不会停。
  葬礼进行到一半,南水市上空飘起小雨。
  韩谦的母亲远在美国,亲生父亲,也就是云升集团老总乔彬程一个月前突发中风,至今未能恢复,葬礼都是坐在轮椅上经专人推过来的。
  四方开阔的墓地前,黑色的雨伞拥挤着形成一片穹顶,周宁抬着韩谦的黑白遗照,高声念了一段悼词。
  “最后,按照韩先生遗愿,现在由我来播放他生前想说的一些话。”
  周宁早已安排好了音响设备,他做了个开始的手势,韩谦的声音顿时冲破雨幕:
  “爸,非常抱歉地通知你,我喜欢男人,齐家要绝后了。”
  “不好意思,突然想起来我姓韩——韩家要绝后了。”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赵郢:“……”
  没等众人调理好,下一句更是令人难以言喻:
  “我先走一步,您如果实在想我,欢迎下来和我作伴。”
  轮椅上的乔彬程被这个大孝子感动得面容狰狞,口齿不清地“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被人推走后,音响没有停:“参加葬礼的宾客里应该有我的爱人,不管他有没有来,接下去的话都是对他一个人说的。”
  开头的人名刻意做了模糊化处理,用特殊手段盖了过去:“**你要是敢那么快移情别恋……”韩谦顿了顿,声音伴随着电流声,莫名有些阴冷,“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
  这毫无疑问是在场大多数人参加过的最别出心裁的葬礼。
  白舒沅和赵郢并肩而立,她被韩谦这几句话惊掉下巴,瞳孔震颤地望向上司:“赵哥,韩谦竟然结婚了?”
  赵郢表情怪异地“嗯”一声。
  “但是听起来……”白舒沅咽了咽口水,“好像又离婚了。”
  她有些语无伦次:“哈哈,但韩谦对他老婆还挺深情的。”
  赵郢:“呵呵。”
  第5章
  赵郢在葬礼结束以后,找周宁要走了那张被做成黑白遗照的照片。
  十五六岁的韩谦。
  阴沉、凶狠,好像全世界谁都不服,给他一个毁灭世界的按钮,也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去。
  小时候也是个傻逼,他心想。
  相框被赵郢摆在客厅一个显眼的地方,他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在原地打着转,调整着相框的角度,摸摸边上那盆波士顿蕨的叶子,仿佛很忙的样子。
  韩谦的狗又开始无缘无故对着空气大叫,赵郢没有管,而是打开手机,微信一滑到底,点进他和韩谦的对话框。
  他们上一次聊天是在去年五月,韩谦用一堆语音条轰炸他,赵郢一个也没听,之后韩谦也没再给他发过消息。
  赵郢按了按倒数第二条语音的播放符号,韩谦的声音一出来,公主条件反射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赵郢你他妈给我等着,到时候你八抬大轿跪下来求我我都不会答应和你复婚。”
  韩谦不在国内高考,高中一毕业就被美国的大学录取,语文水平比赵郢老家的侄子还不如,成语基本都是乱用,这次却没用错。
  他又点开最后一条。
  “你那一巴掌扇得我好痛,赵郢,如果你晚上八点之前挽留我并向我道歉,我还是会大发慈悲地原谅你。”
  赵郢:“……”
  说到这个他就来气。
  韩谦收拾东西搬走的那天,他下午约了客户,上午刚好有空,结果到了中午还没收完。
  他们从客厅吵到卧室,两个人都歇斯底里地喘着气,赵郢想抽根烟冷静一下,烟没点上,却被这个疯子扛起来扔到床上,手腕用领带捆了几道摁在头顶。
  赵郢抬腿蹬他,挣扎着说这是强煎[1],但他跟韩谦力量悬殊太大,外加常年久坐,健身房办了年卡也不去,压根使不上劲,踢人一脚跟挠痒痒差不多,拼尽全力仍然没能挣脱。
  “那你报警吧。”韩谦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眼神阴鸷地看着他,“把我抓起来,最好这辈子别让我出来。要么你弄死我,要么我干/死你,选一个。”
  赵郢脚背紧绷着,棉质家居服被撩到胸口,肤色苍白的小腹受到刺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狼狈地笑了一声。
  “韩谦,我去你妈的。”
  后面的情况可想而知。赵郢下午三点趴在床尾低声下气地给客户发消息道歉,换了另一个时间见面,好在客户脾气好,对他印象也不错,没为此计较。
  所以只扇韩谦一巴掌都算他大人有大量。
  赵郢将手机熄屏,在相框前安静地站了许久。二十四岁的韩谦很年轻,但他没见过这么年轻的韩谦,感到尤其新奇。
  一个人一生中要经历数不胜数的告别,家人的,朋友的,伴侣的。三十年里,赵郢受命运眷顾,没有经历过任何一场死亡,比起死,他反而目睹过很多次新生。
  这场由韩谦带来的史无前例的体验让他痛苦万分,在墓地上听完韩谦的遗言,他甚至还产生过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尽管这个想法转瞬即逝——既然说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他,那就这样纠缠他一辈子吧。
  下午,赵郢回到云升。
  没办法,生活还是得继续,班还得正常上。
  罗廉开谈下那笔大单后,上级点名要赵郢交接所有前期做准备工作时整理的资料,他当然不可能蠢到把自己的心血交出去,只是花了半天做了个简易版的,不出错能糊弄就行。
  罗廉开的办公室没人,赵郢等了五分钟,没等到,回去的路上碰到白舒沅从茶水间出来。
  “赵哥。”她反身关好门,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你猜我听说了个什么好消息?”
  赵郢忙着给罗廉开发微信,问他上班的点人在哪,却不想一发完就得知答案。
  “罗廉开那个傻叉进医院了,真是喜大普奔,罪有应得!”
  茶水间是公司的小道消息批发地,白舒沅人缘好,人也机灵,平常只做个捧哏的听人聊八卦,坚决不从嘴里漏出一个字,在当中混得如鱼得水。
  “进医院?”赵郢有点意外,“怎么回事?”
  白舒沅总结道:“人力资源部老张说,罗廉开下午去医院切痔疮,一出医院,好巧不巧被一辆违规电瓶车撞了。据说诊断出轻微脑震荡,没十天半个月好不了,只能申请线上办公。”
  赵郢一时间说不出话,心想还真被他说中了,血光之灾。
  他回复了几个工作邮件,说:“今天下班之前开个会,你通知其他人准备一下。还有,罗廉开在哪家医院?下班后麻烦你跑一趟……算了,我亲自去吧。”
  “就让我去呗。”白舒沅笑道,“送什么文件啊赵哥?”
  “不用。”
  赵郢挺想看看罗廉开伤成什么样,回绝得很干脆,“行了,忙你的吧,在我这摸鱼够久了。”
  白舒沅被他揭穿,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下午五点,赵郢掐表下班,一辆计程车打到南水市第三人民医院,直奔住院部。
  找护士问清罗廉开的病房,还没进去,他便听到罗廉开惊恐的声音:“老张啊,真不是我骗你,我今天真见鬼了!”
  另一个人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不怎么相信地说:“别瞎想,这大白天的,一定是你看错了。”
  “我向你发誓,百分之百没看错!”
  罗廉开左手扎着留置针,说着越来越激动,吊瓶下的输液管直晃荡。
  他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我在马路上撞见谁了吗?”
  老张也小声接道:“谁啊?”
  “我当时一晃眼,见着韩谦了。”
  赵郢怀中的文件掉到地上,啪嗒一声响。
  两人齐刷刷回头朝他这边看过来,老张体面地打了声招呼,罗廉开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五颜六色的:“干什么,你特地看我笑话?”
  “那倒没有。”赵郢说。
  他不过是想偷听他们讲话。
  赵郢把散落一地的文件一张张捡起来,装回文件夹中,和果篮一并放到病床旁的小桌子上。
  “刘总让我把这个给你。东西送到,我走了。”他食指抵了抵镜架,若无其事道,“祝你早日康复。”
  走之前,赵郢好心带上门,但病房的隔音效果不好,罗廉开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我跟你说,赵郢这张破嘴也像开了光,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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