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如果我不说,你打算瞒我多久?一年,十年,一辈子?”韩谦像一面密不透风的墙,严防死守,赵郢头大得很。
  那双他曾经对视过无数次的灰蓝色瞳孔盈满了名为挽留的情绪,赵郢无时无刻不在心软,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换句话说,就像主人准备杀了喂养多年的狗,哪怕脖子上抵着锋利的砍刀,狗也以为这是人在同他玩闹,甘愿引颈就戮。
  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不过赵郢也想不出更好的了。
  “云升集团董事长乔彬程白手起家,妻子姓杜,两人结婚几十年,膝下有两个女儿。”赵郢短暂地停留几秒,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没说错的话,你妈妈是乔彬程的婚外情人,你也是他的私生子。既然如此,你所遭受的所有不平等的对待,好像都变得情有可原。”
  “赵郢……”韩谦摁着他的肩膀,鼻尖仿佛要往他脸颊上蹭,他咬着后槽牙,“你他妈把话再说一遍?”
  赵郢回视过去,有意激怒道:“你经历的那些痛苦,都是你活该的。”
  “满意了吗?”他说。
  韩谦临走前拿了一支他的护手霜,似乎来的路上刚用过,散着淡淡的柑橘味儿,现在这股味道却撕扯着撤离开来,与赵郢拉远了距离。
  “我最后问你一遍。”
  韩谦目眦欲裂,眼眶红得充血,“你是真心想离婚吗?”
  手心的戒指轻轻落到茶几边角,赵郢在弯腰拿笔的时候揩了揩眼角,转过身后依旧跟没事人一样:“是的。”
  他把纸笔递过去:“签字吧。”
  彼时婚姻法还未增加新规,韩谦在协议上签了字,赵郢心中的石头赶在末班车前沉重落地。
  韩谦搬出去那天,他收拾的速度变得很慢,赵郢耐着性子等,只觉得他像移山的愚公,这辈子都搬不完自己的东西。
  说不准韩谦在给他台阶下呢,多拖一分钟,万一赵郢改了主意,他们还可以在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下班前再结一次婚。
  但他想错了,赵郢是执意要与他分开的。
  于是韩谦头昏脑热,强压着这个没有心的人做了最后一次。
  从前赵郢永远在这种时刻占据主导权,动慢了、弄快了,他总要皱着眉说上几句,然后亲自上阵纠正韩谦,有时候韩谦也不全都听他的,这是夫妻之间的小情趣,倒也无伤大雅。
  这回不一样,不论韩谦快还是慢,赵郢始终没吭一声,两个人都在跟彼此较劲。
  一个不停下,一个不制止。
  到最后赵郢半边身子落到床外,韩谦把着他的腰身,想将他拖回来,却被赵郢狠狠拍开并骂了一声“滚”。
  自此他们再也没有见面。
  回忆停在这里,赵郢的腿盘得太久,酸软得像两条弹性十足的果冻。
  “你当时怎么没告诉我?”
  赵郢沉默两秒,韩谦在他面前提过greta几次,也放过她生前演过的一些电影。正如greta所说,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他也很想去美国拜访她。
  “告诉你,你就不会离婚了吗?”韩谦反问他。
  “当然……”他看到韩谦眼睛一亮,调转话头说,“还是会的。”
  韩谦:“那不就完了。”
  赵郢安静一会儿,说道:“你那个时候是不是挺恨我的?”
  为了把韩谦撇出去,他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韩谦没一巴掌抽他都算好的了。赵郢知道他这是在明知故问,但他还是想听听当事人的回答。
  韩谦避开他的视线,无语地撇撇嘴:“可不吗,我快要恨死你了。”
  “事先说好,不是因为我妈妈的事。”他在半空中侧躺,只给赵郢留一个后脑勺,“我妈——hofmann女士是一位很重感情的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乔彬程追求她的时候,一口咬死自己是单身,八岁那年他回来找我们,又可怜兮兮地说,他与那位杜女士仅仅是商业联姻,没有真情。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的人,也只有我妈妈才愿意献出一颗真心。”
  “可能阿姨心里也清楚,只是不想承认而已。”赵郢说,“她为此投入太多时间和精力,就像沉没成本,已经回不了头。”
  韩谦“嗯”了一声,背影动了动:“那会儿我们都在气头上,后来我有冷静地分析过,心想,你大概是有苦衷才这么说的。”
  赵郢笑了一下,表情有些苦涩。
  “你怎么知道我有苦衷?万一我真的是铁了心想伤害你的感情呢……”
  “你不是那样的人。”韩谦飘到他面前,板着脸说。
  赵郢:“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韩谦用“你是”开了个头,后面就没再说话了,似乎在组织语言。
  半晌,他垂下眼睫,高深莫测地说:“赵郢,你是一个喜欢把别人推开,独自承受一切的人。”
  第22章
  “对。”
  赵郢心中腾然产生一种被揭穿的惊慌感, 但他藏得很好,气定神闲地说:“你说得没错,我正是典型的香蕉型人格。”
  韩谦:“……”
  已经很晚了, 名叫赵郢的香蕉明天还得上班。他拿上换洗衣物走进浴室,赵郢的洗漱流程极其繁复精致,在身体不那么疲劳的前提下, 往往一小时起步。
  他撑开束发带,将额前的碎发捋向后脑勺, 在掌心挤了一粒黄豆大小的洗面奶, 打出泡沫后在脸上均匀铺开。
  此时洗漱台的镜子上渐渐出现第二个人影,那人歪着身子靠在门框旁, 闻味似的抽抽鼻子:“你换牌子了。”
  赵郢掬起水冲洗残留的洗面奶, 眼睫糊成一团, 洗完脸的模样很是狼狈滑稽。他闭眼摸索洗脸巾,手掌往下一压, 触碰到一块绵柔的材质。
  洗脸巾的位置比他想象的更近些,这次赵郢没像瞎子一般找很久。
  仔仔细细擦干脸上的水, 他睁开眼:“同一个东西用多了会腻, 跟你们写程序一个理, 需要不停更新迭代。”
  “能别指桑骂槐吗?”韩谦垂眸看着他,对这种行为表示高度鄙夷。
  赵郢反应了一会儿, 满脸莫名其妙:“谁指桑骂槐了?神经。”
  “你看你看,人身攻击!”
  “……”
  他不想跟这个人形都没幻化出来的鬼多费口舌, 告饶地举起双手:“好吧我承认, 其实是常用的牌子年度大调价,涨到九百一瓶了。新换的这个价格才一半不到,量大管饱经济又实惠。”
  韩谦哼哼两声, 像只得意的,以逼出赵郢实话为荣的猪。
  “我留下的遗产够你买一辈子的奢华精粹洁颜凝胶了。”他惬意地半眯着眼,“赵郢,不要舍不得,把这瓶扔了买新的。”
  “浪费。”
  赵郢思考着说:“那等用完了再换回原来的吧。”
  韩谦满意地点点头。
  自从赵郢打开淋浴头试了试水温,浴室就仿佛白雾缭绕的仙境。满室的热气中,他拽住睡衣下摆,布料上滑,露出一截苍白瘦削的小腹。
  这套睡衣是真丝材质的,细软贴肤,很衬赵郢的肤色。但他脱到一半没有继续下去,而是转身看了一眼。
  不出所料,韩谦翘着二郎腿坐在马桶盖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我要洗澡了。”赵郢下逐客令。
  韩谦:“哦。”
  “听不懂人话”可能是变成鬼的副作用吧,赵郢心想。
  他把睡衣放下来,赤足走到韩谦面前,直白道:“请你出去。”
  “赵组长。”韩谦表情戏谑地喊着赵郢原先的职称,托着腮帮说,“我又不是第一次看你洗澡,没必要吧?”
  当然有必要,赵郢心想。
  合法婚姻关系,一块洗澡是小情调;婚姻破裂后,一方看着另一方洗澡叫耍流氓。
  他蹙眉顿了几秒,随后转过身去,象牙色睡衣簌簌脱落,被叠放在洗漱台一角。
  想看就看吧,他又不会掉块肉。
  如瀑布般细密的水流倾泻而下,赵郢被温热包裹全身,如往常一样挤了几泵柑橘味的沐浴露。
  他洗澡一贯讲究,沐浴露要搭配磨砂膏,冲洗的时候赵郢不经意瞥了韩谦一眼,那人的视线仍然紧紧聚焦在自己身上,脸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果目光有实质,他大概从头到脚都被韩谦摸了一遍。
  “赵郢,你好像又瘦了。”再一转头,韩谦已近在眼前。
  他宛如一个翻转着地球仪的学者,精准地分析着赵郢哪里变瘦了。赵郢被他自带的那股冷气吹得一哆嗦,不禁调高水温,默默挪开一点。
  很小的时候赵郢就有些营养不良了,学校的老师说他光长个头不长肉,像一把麻秆,细条条的。
  赵郢没好意思说,自己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两顿饭,偶尔的加餐是学校中午统一发放的兑了香精的杂牌牛奶。
  这样的搭配,能胖就奇怪了。
  后来上大学了才渐渐好起来,因为学校的食堂有国家补贴,不贵,十块钱出头就能吃到有荤有素的饭菜,赵郢终于从“小麻秆”长成“稍粗一些的麻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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