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燕鹤青同叶泠坐在屋顶饮酒。房脊上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排盛酒玉壶,远远望去碧色剔透,观感甚佳。
  叶泠手中拎着酒壶自顾自地仰头灌酒,面上微微染了些红晕,眼眸却甚是清明,毫无醉意。
  燕鹤青沉默着坐在一旁,目光不知游离在何处,有意克制着不去看身边人。
  待一壶酒饮尽,叶泠抬手将酒壶向燕鹤青砸了过去,借着些许醉意大声嚷嚷道:“喂,说话啊!解释啊!别总装哑巴行不行?”
  燕鹤青将酒壶稳稳当当接在手里,闻言又有些头疼,碍于是自己有求于人也不好说什么,看了看叶泠,茫然道:“解释什么?”
  叶泠瞪着她呵呵冷笑,周身气压低得十分冻人。燕鹤青打了个寒颤,默默往旁边挪了挪。
  天边斜阳西沉,林间倦鸟归巢。城内已有些许人家点起了烛火,街上行人步履匆匆归至未知居所,背影稍显落寞。
  阎浮城中并无宵禁,再过些时候,就又会是一派烟火人间繁华景象。唯一可惜的是,城中人俱是心知肚明,此处并非人间。
  燕鹤青远远眺望着城中景象,沉默许久,转头看向叶泠,轻声道:“这修罗北域当年是何种景象,你还记得吧。”
  叶泠微微一怔,垂下眼眸,手不自知地攥紧,骨节泛白,掌心刺痛,而后摇头苦笑道:“还提它做什么,都过去了……”
  燕鹤青却置若罔闻,语气平静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年……”
  当年修罗四域以南域为尊,后依次为东西北三域。北域三城地处偏僻,穷山恶水,无人管辖,方圆百里,恶兽肆行。
  其余三域穷凶极恶之徒俱被流放此处,永不得返。原来居于北域中的鬼日夜担惊受怕,既要防恶兽又要防恶人。只能哀叹自己命苦到了这荒凉地。
  但日子虽难,总归还是活着。
  后来其余三域太平已久,各自只觉平淡无趣。南域鬼主遂出了个主意,让北域众鬼困于一处,抽签搏杀,供人取乐。
  东西二域鬼主欣然赞同。反正死的也不过是些穷凶极恶之徒罢了。于是北域因这一句话化作修罗地狱。
  凶蛮者肆意屠杀受众人喝彩,弱势者死在泥泞中无人问津。有后来者不明所以就被砍掉了脑袋。
  上位者们于北域中日夜欢闹无休,北域城中鬼终究越来越少。有些鬼不堪忍受屡屡反抗又被镇压。
  南域鬼主对此乱象甚为不快,决意加大筹码让他们再度搏杀。于是三域鬼主一番商讨后定下筹码,当众宣布在搏杀中活到最后的鬼会成为北域之主。
  剩余众鬼闻言纷纷杀红了眼,最终,一众中最凶残的鬼赢得了最后一场搏杀,当上了北域鬼主。
  但经此番搏杀,北域中怨气弥漫,三城命途煞气大增。
  自此凡成北域鬼主者日夜难安,往往不过数年便自行消散,死状凄惨痛苦万分。
  而下任鬼主又需再度从搏杀中选出,周而复始,不得善终。
  燕鹤青笑了笑,眸色冰冷,眼眶却莫名湿润,又看向了叶泠:“但上任鬼主死后的那场搏杀中,活下来了两个人。所以阿泠,只有你能帮我。”
  叶泠觉得自己几乎是要疯了,蓦得站起身来一脚踢翻了酒壶,酒壶咕噜噜一路滚下房檐,“啪”地落地碎了。
  碧色酒液洒在屋上,湿痕蜿蜒曲折,氤氲出一片苦涩又清冽的香色。
  夜色中,叶泠发丝散乱,面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定定地看向燕鹤青,近乎绝望地低声道:“你当时救我,原来就是为了今天吗?”
  燕鹤青心中一沉,缓缓别过头,沉默着望着远处已然热闹起来的街巷,良久才再度开口道:“是。”
  又自嘲般地笑了笑,仰头看向了叶泠,一字一顿道,“我看中的,从来都是能从旁人身上得到的利益罢了。所以当初才会从搏杀中救下你。阿泠,你给过我承诺,你没资格拒绝。”
  叶泠木木呆呆地看着她,仿佛今天才开始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
  寒意自夜幕中气势汹汹地侵袭而来,叶泠觉得有些冷,伸手抱紧自己,低下头过了许久,才又嗫嚅道:“你为什么要走?”
  燕鹤青低头,敛去眸中复杂神色,平淡道:“我有我要做的事。必须要做的事。而且,” 顿了顿,又道,“我大约不会再回来了。”
  明明她的语气平淡到像是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叶泠却莫名觉得悚然。眼见不好再追问下去,只能又换了个问题:“你要去哪?”
  燕鹤青冷声道:“天命归处。”
  叶泠身形踉跄了一下,满脸不可置信,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天命归处?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为什么连我都不告诉!”
  燕鹤青闭口不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月色皎洁,鬼使神差般,叶泠目光落至燕鹤青的手腕处,一根金线似有似无于暗夜中显现。
  那不像是简单系上的,而像是平白无故从血肉中生长出来的,紧紧牵绊着的,不可割舍也不能割舍的线。
  那是燕鹤青的执念。
  叶泠颓然跌坐在地,失魂落魄道:“……原来你一早就选定了结局,是吗?”
  她明明想哭,面上却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落了泪,“罢了罢了,这条命反正都算我欠你的,何况还有黄金万两呢,死了也值了。”
  泪眼朦胧地看向燕鹤青,故作平静一字一顿道,“燕鹤青,你不要忘了我。”
  燕鹤青跟着轻笑一声,低声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不会死的。”
  叶泠没听清,眼里含着泪,有些茫然地看向她:“什么?”
  燕鹤青摇了摇头,站起了身。她今日罕见地穿了身红衣,走在暗夜里,衣摆随风飘动,是浓稠墨色里怎么都压不下去的一抹深红。
  叶泠看着她,忽而想起忘川河畔层层叠叠颜色炽烈如火的彼岸花。
  诱人通往地狱,灾祸之兆。
  大城中天色微亮,起早的摊位上已有摊主小鬼在忙碌,角落里只稀稀拉拉几个小鬼。
  乌归同顾屿经这一夜被搅得毫无睡意,眼底一片乌青,双双垂头丧气走在街道上。
  乌归只觉眼下毫无头绪,整只鬼眼看就是要半死不活了,又被顾屿一巴掌拍在背上硬生生拍醒。
  乌归:“……” 我恨。
  顾屿贱兮兮地凑到他跟前,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元兄,你还有钱吗?借我点钱呗。”
  乌归双眼迷蒙地盯着他,烦闷道:“你又要干吗?饭可以乱吃,话可以乱说,但钱不可以乱花。说吧,借多少?”
  顾屿被他语重心长地教育一通,倒也不生气,平静地伸出了五根手指在乌归面前晃悠。
  乌归眯眼:“五铜板?”
  顾屿的手继续晃悠。
  乌归皱眉:“五两银?”
  顾屿的手晃悠得更加欢快。
  乌归大吃一惊:“五两金?你疯了,我—”话还没说完就惨遭捂嘴。
  顾屿叹息一声,淡然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元兄你今日借我五两金,我一会儿还您千百金。包划算的。所以……”
  他的手在乌归身上随意一碰,将钱袋顺了出来。
  顾屿将乌归放开,坦然地当着他的面掂了掂钱袋,笑道:“多谢。”
  乌归心里一阵滴血,眼神简直想杀了他。顾屿佯作不察。
  鬼侍统领府大门紧闭。浅黑色的布幔似乎将整座府邸围了个遍。
  沉黑灵柩摆在院中央,往来吊唁的多为统领昔日手下,哀哀嚎哭感慨着统领多么多么良善,多么多么伟大,平日里不会浪费一滴一点时间放弃喝酒。杀死他的人又多么多么凶残暴戾没良心等等。
  正当众鬼侍痛哭留涕间,府中大门忽而被推开。少许鬼侍循声望去,面上泪也来不及抹,齐齐愣在了原地。来的是个身着白裳,面上覆纱的妇人。
  许是年岁不小了,发间已有些许银丝。妇人身后跟了个五大三粗,胡须满面的鲁莽大汉,瞧着有些凶神恶煞的驾势。
  那女子站在门口呆呆望了一阵,看见灵柩的那一刻,忽而捂面啜泣起来,跌跌撞撞自鬼侍身边跑过,扑在了灵柩前一面捶打着棺盖,一面嚎啕大哭。
  原本还在哭的鬼侍此刻也被惊呆在了原地,彼此面面相觑,不知这妇人究竟是何人。
  那鲁莽大汉神色复杂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中纠结半晌,到底还是颤巍巍地往院里迈了一步。一步接一步缓慢挪到在灵柩前痛哭流涕的妇人身旁。
  那妇人一把捞过大汉的衣袖,将人拽了过去,呜呜咽咽大声道:“当家的,我带你儿子来看你来啦,你快睁开眼看看,阿牛看你来啦……睁个眼啊……呜呜……你这死鬼啊……你说我好不容易下来了……
  你怎么又先死一步啊……当家的……呜呜呜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庭院中众鬼侍目瞪口呆,都觉得可能是自己伤心过度出现幻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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