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现下眼看气也出得差不多了,燕鹤青拍拍它的脑袋,示意它起来。
发伏蝶不舍地蹭蹭她,站了起来。燕鹤青往城中瞧去,火光将天映红了一片。
天边隐隐泛起了鱼肚白,天快亮了。
远处有兵马铁戈声传来,援兵声势浩大,可惜已经晚了。城中已经被火焰烧过了三分之二,数千魂魄旦夕间化为青烟。
燕鹤青心下有些茫然,可是又什么也做不了。说到底,在救人一途中,她无能为力。
她静静地看着城门被撞开,援兵整齐划一地步入城中。入城的兵士们身披赤红甲胄,来的是东城鬼主。
顾屿还坐在泥坑里同自己的腿较劲,可惜拔了半天也没拔出来。闭目喘息间,耳边忽而传来嘈杂声响。
他抬头往城门望去,顿觉眼冒金光。
此时前来援助的兵士们已经入城忙着救火,最后一位入城的却是骑着马慢悠悠地行至城楼处,不紧不慢地仰头往上看。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人在发光,金光。
这金光不是日落西山,霞光万道的那个金光,而是万两黄金,明澄色泽的金光。
金光闪闪晃人眼。
顾屿捂着眼睛,无比悲愤地想自己今天可能不仅要瘸了,还要瞎了。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小金人啊?” 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另一边,小金人骑着马停在了城楼下,同燕鹤青遥遥对视一眼,拧眉冷声问道:“人在哪里?”
燕鹤青揉揉额头,诚恳道:“不知道。”
于是顺理成章地被甩了白眼。
见问不出什么有效信息,小金人也不再理她,骑着马自顾自去巡视城中各处。
燕鹤青微微叹了口气,正待下去帮那些兵士们一道救火,发伏蝶突然咬着她的衣角轻轻往后拽了拽。
燕鹤青回头一看,那原本被绑缚在柱间的恶兽,此刻已然不见踪迹。
一截断肢遗落在原本绑缚的地方,乌青色的血迹洒了一地。
短短一瞬而已,究竟是感应到了什么,才能让这恶兽拼了命都要摆脱束缚……
“伏蝶,” 燕鹤青眸色幽深,命令道,“带我去找他们。”
发伏蝶嗷嗷叫了两声,又贴着那片血迹嗅了嗅,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燕鹤青跟着它一面走一面看,然后来到了……顾屿面前。
发伏蝶瞪大眼睛冲顾屿呲牙,喉间发出低沉怒吼,身体躬伏,如同捕猎时猛兽般蓄势待发。
燕鹤青看了看它,又看看他,开始睁眼说瞎话:“啊,你看它多喜欢你啊。”
当然是对食物的那种喜欢。
顾屿:……………………太可惜了,我不聋也不瞎。
不然差点就信了。
燕鹤青伸手将他从土坑中拉了起来,问道:“我不是让你同乌归呆在一起吗?怎么自己跑到这儿来了?”
顾屿的沉默震耳欲聋。
怎么来的,你一脚踹来的。
因为顾屿一条腿折了,走路暂时只能靠单脚跳。
燕鹤青拧着眉看他跳来跳去,看久了就有些头晕,决定先把他送到安全地带。
路上发伏蝶磨牙霍霍,几次三番想往顾屿身上扑,都被燕鹤青挡了下来。
最终被塞了一嘴糖块才重新安静下来带路。
送完顾屿后,跟着发伏蝶不知行了多久,才又停了下来。
发伏蝶颇为得意地冲她哼哼,燕鹤青环顾四周。只见此处四面八方皆是暗色藤蔓。
血一样的暗色,噬人的藤蔓。
她认得这里。
这是当初宋浮白的羽化之地。她忽而觉得心脏有些刺痛,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明晰。
“你果然还是来了。” 语气轻佻散漫。
燕鹤青甚至不用回头,就能猜到那人脸上带着什么样的神情。骨节泛白,掌心刺痛,她默默攥紧了拳。
宋酌摇着折扇现出身形,看到她的那一刻忽而兴高采烈起来:“你叫来援兵也没什么用,那些城中鬼该死的,不该死的反正都已经死了。
天罚是一定会降的,那个时候修罗十二城一同覆灭,你我又会相见了——唔,啊!”
燕鹤青一拳打在了他脸上。那张清隽面容上登时青紫一片,半边脸肿胀起来。
宋酌捂着脸,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折扇掉到一边,含混叫道:“打人不打脸,打人不打脸……”
燕鹤青唇角微扬,学着他的语气口吻,轻佻道:“打人不打脸,但是你算人么?”
宋酌愣愣地捂脸摇头。
燕鹤青唇畔弧度就更深了些,语气温柔道:“既如此,那我打了你的脸,又有什么错呢?”
艳丽的眉眼,招摇的姿态,光是站在那里就实在是像极了丛林中某种美而自知,蛊惑人心的剧毒植株。
宋酌看着她呆呆地想,这人隐约比她身旁以人血为食的暗色藤蔓还要艳丽阴狠些。
一道黑影不声不响地自身旁掠过,缓缓走向燕鹤青。
宋酌的脸色骤然一变,讪讪道:“兄长。”
那道黑影停了下来。
他举手掀掉了罩在身上的黑袍,白发流水般披散而下。而后,不动声色地看向了燕鹤青。
看清来人面容的那一刻,燕鹤青唇角的弧度不自觉一僵,方才揍人的气焰倒是先灭了一半,眼眸干涩发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良久。宋浮白平静自若地看着她,温声道:“阿青,别来无恙。”
燕鹤青死死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些许破绽,抿紧了唇,并不答话。
宋浮白冲她笑了笑,如同初见时那般,朝她伸出手,一字一顿道:“姑娘,我是宋浮白。”
“浮生一梦的浮,白首不离的白。”
第25章
清白 “你我之间,并不清白”
关于北城鬼主同西城鬼主究竟是何种关系, 百年来修罗十二城中一向众说纷纭。
有说知己,有说仇敌, 更有甚者大肆宣扬此二人为有世代纠葛的旷世怨侣。
但无论是说书馆内足以用来写书立传的离奇诡谲的传言,还是街头巷尾中平淡无趣的闲谈,言语中一旦牵涉到这二位,话里话外就无一例外地透露着三个字:不清白。
眼神不清白,举动不清白,交谈不清白,反正哪哪都不清白。
是以前些年,这两位间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要被一传十十传百地算作实证,让眼中充满“不清白”的诸鬼愈发狂热痴迷。
直到传言愈传愈烈, 最终传到两位鬼主的耳朵里。
据双方知情小鬼分别透露, 宋浮白听到这谣言后沉默半晌, 神思不宁地喝光了整整九壶茶, 而后唇畔扬起一抹温和弧度,笑道:“……倒也未尝不可。”
而燕鹤青听闻传言却只是微微挑眉, 冷嗤一声,当夜就灌下几坛烈酒, 孤身一人踉跄着摸黑去了西城鬼主府。
听闻此消息,众鬼精神一震, 顿时就要欢呼。一众大小老少鬼趁着夜色躲在西城鬼主府外静候佳音。
第二日果然就传来了西城鬼主同北城鬼主在深夜里拜把子的消息。
于是此后当着诸鬼的面, 燕鹤青总是言笑晏晏, 有意提高音量唤他:“兄长。”
宋浮白往往却是眼神落寞,笑得颇为勉强:“嗯。”
谣言自此止息。
林中人迹罕至,荆棘塞途,藤蔓环绕。
宋酌捂着被打肿的半张脸, 倚在发伏蝶身上,整只鬼十分惆怅。
他秉着看戏的心思,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眼睛瞟着燕鹤青,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心中默默替自家兄长捏了把汗。
宋浮白却是面上笑意不减,仍旧固执地冲燕鹤青伸着手。
他本就是有些沉默寡言的性子,昔日一袭青衫尚还称得上是翩翩公子,如今一袭黑衣只衬得他目光幽冷,莫名阴沉。
许久,燕鹤青垂眸,冷淡道:“宋浮白已经死了。我刚刚想起来,是我亲自葬的他。他说他不喜欢被人打扰,又怕孤单,我就把他葬在湖底。
又怕他觉得冰棺太冷,就请了最好的鬼匠师凿了白玉棺,施了法噬咒。我从那些噬人的藤蔓中一点一点地把他的尸身拾回来,缝补完整。
将他下葬后,我遵从他的遗愿对自己施了忘言咒,将他已死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燕鹤青抬头去看他,眼神出奇地平静,声音冷冽如冰:“你不是他。” 顿了顿,闭眼道:“……这世上也没有人会是他。”
宋浮白原本在她开口时就已经敛去了笑意,默不作声地瞧着她,此刻却忽然笑了起来。
由轻笑变成大笑,由大笑转至癫狂,直笑到眼角溢出泪花,面上温和神色褪尽,才终于露出了酷似豺狼虎豹的另一样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