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 第55节
仿若一下回到年幼抱素楼中的日子。
偶遇她风寒病痛,他过来陪她用膳,便是如此。
那会她还不敢这般无礼,挣扎着要下榻。
他便道,“都病了,且把规矩抛一抛,吃完就睡!”
而这会,因临睡之际,为养她脾胃,他便又只让她用七分饱。
他总是将她照顾得很好。
所以江见月先用完,无声看了他一会。
想是百里急行,他确实饿了,她将自己未用完的推过去,他竟也用完了。
这个风雪连绵的除夕夜,弃了君臣身份,他们又是亲密无间。
江见月心中欢喜。
她同他聊了一会天。
苏彦提起了渭河桥上的刺杀,问过她的伤势,解释那日迟归乃苏恪病笃之故。
她便道,“现下,师父的阿姊无事,皎皎也无事,便无事了。”
然后她同他讲了自己回来后做的那个梦。
她说,“师父,后来除夕夜你都不来了,你成婚生子后就不要我了,我一个人……”
话没有说完,因为很困很乏,上下眼皮打架,她合上眼,眼角落下一颗泪。
而苏彦这晚,未再出宫,就歇在了这椒房殿中。
甚至没有出寝殿,就宿在这处,她的身边。
江见月还有些未散的烧,夜中睡得并不踏实,前头用药之后发汗要了一回水喝,亦是苏彦喂给她的。
临近早朝的时候,她半睡半醒见他阖目倚在床榻,而她手中正攥着他一截袖角。
那样歇息的姿势原也睡不安稳,他很快便醒了,许是也感知到了早朝将至。
两人还说了会话。
他伸手摸了摸她额头,温声道,“退烧了,多睡会。今日师父主持朝政。”
未容她多言,他起身至外头长廊,将廊上温的一盏安神汤端来喂她,然后给她掖好被角,垂落帘帐。
她拦了一把帐子,“师父,您的朝服不在这。”
他笑笑,“不要紧,现下我回府中更衣。”
“还是让人取吧,外头那样冷,何必再走这一趟。你也可以再眠一会!”
“也成!”苏彦笑道,“你说了算。”
他剥开她的手,将帘子落下。
她轻轻掀开帘帐缝隙,看见屏风后的暖榻上落下他一片衣袖。
心中甜蜜,加之安神汤之故,未几睡得酣沉,直到此时。
然这会江见月坐在榻畔,心中却有些忐忑。
总觉哪里不对劲。
是苏彦。
苏彦这一夜太好说话了。
她神思清明了些。
苏彦风雪兼程赶回直入宫殿,是担心她安危没错。但是在确定她无碍后,竟还留在她宫中过夜,乃匪夷所思之事。
至少目前为止,以他的秉性是无论如何不会留下过夜的。
她掀被下榻,传人戴冠更衣,又命人前往未央宫前殿打探消息。
两炷香后,冕冠将将戴起,宫人正在捋顺十二冕旒,前往打探消息的人便回来了。
道是,御史台弹劾了丞相,丞相认下,眼下正要上刑。
“这是何故?”阿灿大惊。
“难不成是因为丞相夜宿宫中之事?”陆青回神。
“摆驾吧!”江见月起身缓了缓,坐上御辇。
厚厚的毡帘落下,方寸间无风吹入,抬辇的人也走得平缓,然眼前冕旒还是摇曳不止 ,珠玉作响。
十八,十九,二十……
“住手!”
江见月到达未央宫前殿时,苏彦正在受刑。
雪霁云开的日子,浅淡的日光洒在朱墙碧瓦上,檐上的冰凌还未还开,折出七彩的光。少年女帝走下御辇,行上丹陛。
在山呼万岁中,没有赐平身,只道了一声“住手”,隔着十二冕旒,目光落在苏彦身上。
他跪在大殿外长廊下,脱了官袍,只剩中衣,已经受了二十鞭刑。
两位伍伯( 1)执法,手中握的是未去棱角的生牛皮合股而成的法鞭,长一丈一,宽三分,厚两分。
结结实实抽在他背上,呈出纵横交错的伤痕。
中衣已裂,皮开肉绽,湿冷的地面上落下斑斑血迹。
他已然有些狼狈,鬓边的发丝散开,苍白的面上滚着冷汗,双目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看见她,堪堪凝出一点稀薄的笑,摆出她喜欢的端方姿态。
江见月身着冕服,外披雀裘,手中拢着暖炉,只是在这殿外风口站了片刻,便已觉风刀割面。
她站在门边,扫过殿内伏地的群臣,脱下雀裘披在他身上,然还未掖好襟口,遍闻殿中一言官道“不可”。
那言官四十出头,剑眉厉面,话出口,便是一记叩地的想头,“陛下,丞相五十鞭刑还余三十,请挪开天子衣。”
“丞相何故受刑?”江见月话出口,目光却是落在苏彦身上,好似在问他。
那言官回禀,“丞相夜入禁中,留宿椒房殿,孤男寡女,有毁天子清誉。”
江见月道,“是朕给丞相的手令,许他随时入内廷。昨夜,亦是朕传召的丞相。”
言官道,“此处丞相已作回应。丞相言,陛下有疾,他不忍陛下年少独在深宫,故而接此令牌,以便漏夜探视。而昨夜除夕,陛下又有不适,遂传丞相。”
“既然说的这般清楚,如何还要罚?”江见月始终看着苏彦,“丞相不过是遵朕旨意罢了。”
“因为丞相所言,从情出发,却不占理,更破法度。”另一言官膝行而出,叩首回禀,“丞相有五错,其一,陛下虽年少,却乃天下之君父也,何论独在深宫而惧怕。丞相因此相伴,纵君也。
第三个言官出,“其二,君有疾,当唤太医令,丞相无可医。丞相如此入内廷,荒唐也。”
第四个言官接上,“其三,昨夜除夕,陛下顺掌宫宴,与臣祥和,言笑晏晏,甚是安康!丞相却道陛下不适方入宫,谎话也。”
第五个言官跪首,“再者,退步论之,即便陛下宴后有恙,即便太医治而无效,即便丞相万分忧患,方入得宫来。然探视后,得君无碍,当可离宫。然今日宫门记录,丞相宿夜在内廷,晨起更由中贵人去丞相府取官袍,后从椒房殿直入此殿。如此漫漫长夜,帝之女,相为男,清白何在?实乃毁君名节也。”
第六个言官继续,“是故,为吾大魏帝国当乃君清相洁,为保陛下之清誉,为证良相之决心,为防众口铄黄金,积毁销铁骨,遂今日丞相当罚矣!”
江见月站在苏彦身畔,半晌道,“若丞相是因遵朕旨意而受罚,那是否朕亦有错,朕乃以权压人,迫丞相尔,故而亦该受罚?”
最开始的言官拱手又道,“前头陛下未来之时,臣等已经议过此处。然今日之庙宇百官,放眼之天下黎民,皆知陛下师从丞相,丞相乃帝王师,陛下之过,乃师之惰也,故而丞相已为陛下领罚。”
他伏地再拜,道,“是故,请陛下撤衣。”
“请陛下撤衣。”六位言官齐跪首。
“请陛下撤衣。”满殿文武出声。
似她来时的山呼万岁,从殿中叠浪滚滔冲向她。
她却没再看他们,只蹲下身去,帮他捋好散乱的鬓发,低声道,“师父,今日是新春第一日!”
他颔首,气息起伏不定,强挤一丝笑意与她,“师父已赠你除夕守岁,一夕相伴,这是代价。”
“他们说了,您若看后便走、便不必受此罚,我、朕也没有想……”她低下头,明显地底气不足,“没想得您日夜陪伴!”
“是如今暂且不想,还是作缓兵之计欲求来日想?”他喘过一口气,隔冕旒观她。
她抵牙根不语,死咬唇瓣。
他便又问,“可知今日,缘何满殿文武见为师被参,声援帮腔者却寥寥尔?”
长廊风过,她垂首后的冕旒摇摇晃晃,在平旦寒凉的日光下投下重重阴影。
“请陛下撤衣!”言官的话语依旧。
“请陛下撤衣!”呼声连绵不绝灌入她耳际。
她抬首看殿中百官,转头有又看他,强压汹涌又滂沱的泪意,将它们逼退看回去,忍到头脑发胀。
因为来自底层寒门的雍凉一派盼着世家群龙无首,盼着他跌落云端。
因为权贵门阀刚刚被他逼着掏出一笔银子,这会正想看一看他的笑话。
人心如此散乱,朝局动荡不安。
因为他冒大不韪扶了一个女子上位,挑战了天下所有儿郎的底线。
因为她还这样小,这样弱,尚以一方控制另一方已属不易,而当两方合一股共抗她,她便无可奈何。
她的这条路极其难走,爱情在当下何其奢侈。
他阖目颔首,话轻却意坚,“所以,来日亦休作他想。”话落,他脱下那件雀裘重披她身,伏地跪首,恭谨道,“请陛下入殿。”
【来日亦休作他想。 】
七字,在她耳际来回荡漾。
是要她休作同他在一起的念想。
她看伏跪在她面前的男人。
目之所及,满背血痕。
从在寝殿闻他领罚的那一刻,她便想明白了此间事宜。
他是故意的。
故意宿在椒房殿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