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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月 第85节

  因为江见月让夷安夺取的宜都郡,乃东齐和南燕接壤之所。换言之,宜都郡所在的荆州这块地,若是被魏国吞下,则彻底阻绝了这两国的交流。
  钟离筠深谙此道,坚决主张出兵增援东齐。然南燕守旧派益州诸臣并不赞同,道是首先华虞刺杀大魏太后并不占理,其二眼下汉中少兵,当趁势夺下,故而没有援兵的必要。甚至暗里嘲笑钟离筠畏惧了苏彦,再不敢发兵魏国。
  苏彦便是这般以汉中相诱,牵制住了南燕朝堂的决策。同时让更多兵甲帮助夷安用以守城,毕竟虽然夺下宜都,但是尚在他国地界,纵是江见月急行军带兵渡江而去,粮草始终是个大问题。目前局势,三万魏军渡江守城已经是极限。
  故而唯有牵制南燕不增援,让夷安彻底打通粮草线,这一仗才有胜利的可能。
  而这会,已经是十一月天,进入初冬季。
  南燕主战派与主和派争执不下,垂帘的太后支持钟离筠,本来出兵在望,结果十岁的小皇帝受了益州臣子进言,提出修养生息。
  对着钟离筠道,“太尉,且容朕与百姓过个安生年。”
  钟离筠合眼长叹,“魏国女君长陛下六岁尔,已经御驾亲征了。”
  至此,南燕暂不提兵甲。
  而东齐处,在得不到增援只得到钟离筠一份手书的提醒下,遂改变战略。
  左右五万兵甲难以攻下近三万兵甲守城的宜都郡,连续交兵三次都落败,遂只敢凭人多围困,不敢再度叫阵。
  而其国君将再次调遣而来的三万人手分作两路,一万寻找并破坏夷安的粮草线,两万守在沙江五个要塞上,以防女帝谴兵渡江。
  如此安排下,不由嘲笑少年女君到底气盛而行事不周密,又笑苏彦实在过于高捧天子,纵是占领了先机,也避了魏军不善水战的缺陷,想要借冬季沙江冰冻渡河,却实在异想天开。此乃偏南地带,冰河根本经不起六万披甲执锐的将士策马而来。
  这般熬下去,届时不出两月,魏军无粮,莫说夺州灭国,宜都郡的三万将士便皆为白骨。
  却不想,宜都郡的三万魏军并不安常理作战,明明是被困的一方,乃守方,却在统帅的命令下,以守为攻。
  此时乃十二月初,所剩粮草还能撑一月。
  主帐中的少女说得明白,“若是被齐军彻底切割粮草线,那么就当真只有这一月了。其二,本将受皇命来此,亦不是为着一郡之目标。其三,天子援军即将过江。”
  这日,尚有不赞成以守围攻的将领,被她一剑斩杀。
  故,十二月初三,三万兵甲开宜都城门,出城攻打五万齐军。齐军并不善战,又是面对这杀神一样的女将,疯魔一般的兵士。鏖战到第二日,便引的寻找粮草线、守护要塞口的齐国兵甲调防而来。
  三日后的清早,江面冰雾缭绕,天际新月勾云,沙江上剩余守将揉了好几下眼睛,确定从寒冰晨雾中走来的,不是天上仙,亦非画中灵,乃是魏国的禁卫军。
  这是夷安留下的八百三千卫,由女帝统领渡江而来。
  谁也未曾料到,十六岁的少年女君会在冰天雪地里,不披甲不骑马,只着布袍,背口粮,持一柄青铜剑,领八百禁卫军,做大军的先锋,白衣渡江。
  只是为了向自己的将士证明,此江可渡,单衣风袍也冻不死人。
  在看到江岸线的一刻,江见月想起幼年流浪的岁月,突然觉得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让她在十余年后的某一日,不畏寒,不畏苦,不畏死。
  在岸上弓箭列队的时候,她的禁卫军已经先一步出手,而身后三里,是一千骑兵纵马上前,骑兵之后又是列队的步兵……如此交替排列行军,身上穿的是素袍单衣,手中握的是精钢坞锻造革新后极其轻便的兵刃,第一批抵达的魏军分去夷安的压力,第二批夺下要塞口,第三批为女帝建营帐,抢夺齐军粮草,第四、第五、源源不断的魏军渡江而来……
  十二月廿二,六万兵甲全部渡过沙江,东齐三州之一的荆州彻底沦陷。
  消息传回长安时,苏彦正在丞相府中同属臣围着沙盘图商讨。
  一时间,诸臣欢呼。本推来演去,想着怎么也要年后才能渡江,还预备调粮调兵增援。
  这是如何过去的?
  待闻得传讯兵回话,竟是女帝自己作的先锋,单衣徒步渡江,府中有一瞬肃然起敬,连近来送茶水的苏恪都惊得瞪圆了眼睛。
  苏彦看窗外雪花,眸光凝泪,眼角泛红。
  这夜,是百日来他头一回不再挑灯伏案研究战局,而是摊开笔墨,处理一桩私事。他原应了她,待她回来时,会将婚书写好。
  他们之间,没法作寻常的男婚女嫁,当以君臣为上,乃她迎媒聘他。
  【朕惟道法乾坤,内治乃人伦之本……】
  【朕荷天地神灵祖宗敷佑……】
  【朕惟德协黄裳,式隆化育之功……】
  来来回回写了无数个开头,都不知该如何才能写好这样一份赐婚诏书。
  君赐臣恩,乃赞誉臣也。
  可是他有何好赞誉的?
  该是她,享天下之荣光,得世人之敬仰。
  皎皎,皎若云间月。
  方是最好的。
  于是,这夜他又是伏案睡去。
  只是原该草拟诏书的竹简上,来来回回只有两个字。
  皎皎。
  有一片竹简上,写了一句诗。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平旦时分,书房的灯还亮着,苏恪去膳房备了些早膳送进来。
  她本是快活人,带着女儿或是歇在牡丹楼,或是住在杜陵邑。只是眼下已至年关,总要祭祀父母兄长,人世又只剩这么个手足了,便回来丞相府小住。
  一句寻常的诗,她扫过也不曾多心,只将书简挪开腾出地方摆膳,方见整册竹简上都是“皎皎”两字。
  “阿姊!”苏彦醒来,抬头揉了揉眉心。
  苏恪一时不曾不多想,只嗔了他两句又这般胡乱睡觉,要他爱惜身子云云,最后提醒他将早膳用了。
  苏彦意识到竹简字迹,瞧胞姐神色如常,遂也没有多话只点头应是。
  待人离开,方匆匆收了竹简,一时有些发愣。
  纵是双亲不在,总该要通知手足族老的。
  苏彦想,寻个时间,先同阿姊说了。
  左右她看惯风月,即便一时接受不了,但磨一磨也就过去了。然后得她支持了,再支会族老。他们在不在意也没什么,只说是自己先惑的女君,伊人年少坠情网而难自拔,总是他的不是。
  然未曾料到,连苏恪这关都不曾过去。
  十二月廿九,除夕宴。
  他于宫中主宴,愈发思念千里之外的少女。忽想起去岁此时,他归而不入宫城,只避在扶风郡的私宅中,说是要磨炼她成长。
  如今,才知自己混蛋又荒唐。
  尽管能够及时护好她,却从未想过,面对心爱之人尚在前线战场,她该有多忧惧不安?
  直到今日易地而处,方知她当时心境。
  是故,这日散宴出宫后,他没有回丞相府,而去了抱素楼,在潮生堂歇了一晚。少女入他梦中,问他婚书写好没有。
  他从榻上起身,四下望去,最后轻声道,“我定好好写,等你回来,读给天下听。”
  他百余日不曾休憩,时值正月,在抱素楼歇了三日。一个人将潮生堂里里外外打扫整理了遍。
  想着以后,可以偶尔带她出来小住。
  正月初三傍晚,他在寝房外熬一锅粥,苏恪过来寻他,给他带来了最新战报。
  【女帝坐镇宜都郡,瞩夷安长公主指挥,分兵三路,已攻下江陵、武陵、长沙三郡,其中江夏、巴丘、赤壁三郡不战而降。至发信时,我军已合兵攻围零陵郡。 】
  “荆州七郡,待拿下零陵郡,这一州便是我大魏的了。”苏恪在案几对面坐下,闻过炉上沸腾的米粥香味,伸手掀盖,不由“啊”地叫了声。
  “小心烫!”苏彦赶紧隔开她的手,让她泡在一边铜盆冷水中。
  “不碍事,没烫上。”苏恪看了他一会,“阿姊来此,送信是顺道,乃专门为这锅粥来的。”
  苏彦闻言,面上笑意慢慢收敛,无声看向胞姐。
  “什么时候开始的?”苏恪难得正色。
  苏彦默了片刻,也不回避,“阿姊又是何时知晓的?”
  苏恪闭了闭眼,面上很是失望。
  脑海中想起前头管家的揶揄,说七公子学着煮粥。
  想起不久前苏彦案上写满“皎皎”二字的书册。
  再回顾四下,看潮生堂模样。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苏恪又痛又怒,竟直接抬手扇了苏彦一把掌,“但凡你这两日没来住在这处,我都想不到是这么一回事。你是疯了是不是,你们是师徒啊。你去她卧榻做他皇夫,苏家军怎么办?”
  苏恪愤然起身,“且不论苏家军,这些政务军务的我不管!你告诉我,你们的子嗣随何人之姓,你这一脉要就此灭绝么?你不在意你自己血脉也罢了,你是要把苏氏的门楣都败光吗?”
  苏恪泪失花容,浑身打颤,满头珠翠闪光,步摇摇曳生辉,细碎光芒全部刺入苏彦眼中。
  苏彦尤觉晕眩,片刻对上胞姐眸光,“我已经为国事朝廷奉献半生,陛下也不曾辜负臣民,无论是为人臣还是为人子,我自认对得起阿翁的教导,亦不曾辱没过家族门楣,未来我也会继续为国尽忠,为家族添荣。我们在一起,没有妨碍谁,也没有耽误什么!”
  “难为你说出这么一袭话!”苏恪怒极反笑,“那你为何不早早与我说,不与天下人说?喜欢一个人,不该让所人都知晓吗?你藏着掖着作什?是有什么见不得人吗?还是你自己也觉得,的确难以示众?难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话到最后,苏恪已是声嘶力竭。
  反倒是苏彦尚且平和,只抬眸道,“待陛下得胜归来,我们就会昭告天下。”他还是往昔松竹端方的姿态,背脊笔挺,面容沉静,却不知为何,拢在袖中的手打着颤。
  苏恪闭眼长叹,转身离开。
  这晚,留书一份封,让苏彦照顾女儿 。后在房中悬挂一道白绫,踢凳垂首,愧恨见双亲。
  苏彦从抱素楼赶回,将人救下,跪在她榻前道,“阿姊若执意赴死,您走后,七郎自随您同赴黄泉。双亲面前,七郎自担其责,定不教您为难。”
  苏恪半躺在榻,苍白着一张脸,脖颈勒痕尚且清晰,不由握拳捶榻,唇嘴张合了数回,最后道了个“滚”字。
  苏彦起身离开,这日后搬入未央宫中央官署,许久不曾回过丞相府。苏恪不敢入宫中闹事,一时间也不敢将这事彻底散开。
  思来想去,回了一趟苏府,找温似咏。
  长嫂如母,且苏彦一贯敬重她,她的话当是比自己有分量些。
  道出事情原委时,苏瑜也在,左右是自己亲侄子,无甚好避讳的。
  甚至苏恪道,“子檀,虽说如今君臣有别,但你自小与陛下交好,能不能想法子劝劝她,她找谁不好,找你也成啊,青梅竹马的情分,结果找自己师父……还要不要点脸了?”
  “姑母——”苏瑜在浑噩中回神,制止她后头不敬之语。
  “关着门呢,一家子骨肉,还不让我说两句吗?”苏恪愈发气恼,“你师父什么性子,你我都清楚,若不是那贱、死丫头勾缠,你师父能动这个心?会动这个心?就是说寒门小户出来的,披了龙袍也不像个样!你师父教了她十余年也改不了她骨子里的小家气,登不得台面,做不了体面事!”
  “好心扶她上位,转过头来作这么档子伤风败俗的事!她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二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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