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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月 第172节

  外祖母搀扶阿母坐下,转头含笑道,“你阿母说天凉了,你皇姐在宫外开府,恐奴才们不尽心,想着要提点一下。”
  阿母关心皇姐是好事,但她怎么发抖呢?
  我上去拉住阿母的手,她冲我莞尔一笑,摸着我后脑的手冰冰凉凉。
  她颤抖的最厉害,双手最冰冷的一次,是传闻皇姐被先皇后附身,奔跑在驰道上,夜扣宫门的时候。
  那日父皇宿在阿母殿中,我已经睡熟了,隐约闻得黄门急报。
  非君走御道,夜闯禁中,皆是禁军可以先斩后奏的死罪。但是眼下禁军不敢动手,一来皇姐手无缚鸡力,二来她穿了一身青衣,盘妇人髻,配一根银簪。
  “青衣银簪,是兰娘早年常做的装扮。是兰娘……”
  我被吵醒,哭着要寻阿母,乳母便将我抱去。阿母捂着就要临盆的肚子守在被褥尚温的榻上,等到父皇被左右扶回来,等到父皇两眼放空,喃喃低语。
  阿母原本握着我掌心的手便抖个不停,指尖如寒冰。我本依在她身侧,忽觉身下黏黏的。低头看,是阿母的血从她襦裙中汹涌流出。
  她被吓得流血了,差一点就生不下阿弟。
  我也被吓倒了。
  但我被吓倒是因为看见阿母流了好多血,听她叫得太厉害。那阿母呢,她是被什么吓倒的?
  皇姐吗?
  应该是的,印象中每次提起皇姐,她总是神色异常。
  但皇姐有何可怕的?
  我分明觉得她很可怜。
  她才十岁就出宫开府了,她的阿母死的特别惨,她嫡亲的手足也去了,父皇也不怎么管她。少府欺她无权无势无人可依,总是克扣她的东西。
  因为我的阿弟体弱,太仆令说是皇姐命格的缘故,父皇又把她禁足了。除夕夜,未央宫中那样热闹,她却被锁在府里,不可以出来。
  我想要是换成我,可能就伤心死了。
  所以,实在想不通,阿母怎会怕她!
  而且皇姐是个很好的人。
  这话虽是表舅父说的,却是我自个验证的。
  阿母自从有了阿弟后,便鲜少理我。
  我是子凭母贵,阿弟是让母凭他贵。自然,阿母便爱重他些。
  世道如此,女子总不如儿郎。
  是五六岁的时候吧,皇姐不知做了何事,难得的得了父皇欢心,赞她为女中典范。阿母也突然改了性情,哄逗阿弟之余,让我去寻皇姐玩,多向她学习。
  我也确实孤单,阿弟碰不得,阿母又不再陪我,便听话去寻皇姐。原也寻不到,听说她整日在府里读书礼佛,鲜少出来。
  我就说她可怜吧,十多岁花骨朵一样的年纪,读书便罢了,却伴在青灯古佛旁,染一身刺鼻的辛辣香气。
  但是父皇说,那是皇姐的孝心。
  父皇这般说了,阿母便又催促,说了让你好好学着些你皇姐。父皇闻言很高兴,我便轻轻点头。
  平素见不到,节庆宴会上能碰上。
  我第一次亲近皇姐的时候,是在明光三年的冬至宴上,她将将被父皇赞誉为女中典范,被很多高门女郎围着说话。
  我还小,一个人挤不过去,就不远不近地仰头看着被圈中间的皇姐。她在笑,但看起来好像不是真的开心,因为她的脸白白的,细眉若舒若蹙,果然没一会她便拂开人群吐了起来。正好是面对我的方向,我手里端着一盏牛乳,吓得退后了两步。
  她被人扶去偏殿,我偷偷跟了上去,把牛乳给她喝。
  暖呼呼香喷喷的牛乳,是我最喜欢的。喝下去整个人都舒坦开心了,皇姐应该也会喜欢的。
  果然,她接了一饮而尽,我正得意,想问她好不好喝,还要不要。但她比我先出声,让阿灿送我回去。似不愿多与我说话。
  我便有些委屈,我还没她正经说上一句话。
  但也不要紧,宫中多宴会,我总能见到皇姐。
  皇姐不爱说话,都是我主动寻她。
  我和她说话时,她也会笑。给她牛乳和甜浆,她也愿意喝。端午节我还送她一个五色手钏,她伸手让我给她戴上。为此,我开心了好几日,那是我自己编织的,丑的不像话,她却一点也不嫌弃。只是她从不送我礼物,我想许是少府又克扣她东西了,想到这些我便有些难过。但好在表舅父护着她。后来再见面,我朝她走去,她就会俯下身抱我。
  其实我知道,她抱不动我太久,因为相比我肉乎圆滚,她特别瘦。
  我听说她以前走丢过,回来以后就养不胖了,她有病,身体很不好。关于她走丢的事,我好奇问过表舅父,“皇姐丢在哪了?是在宫里走丢找不到回寝殿的路?还是在北阙甲第,跑到朱雀街去了?”
  大概我还小,对距离没有概念,只见表舅父看着我,含笑摇头,“她走丢很远,很久,要是早点……”他轻轻叹气,眼中满是疼惜。
  皇姐抱不动我,我还是想粘着她。
  虽然她胸骨嶙峋,咯得我有些疼。但是她抱得很稳,身上香烛的味道也变得很好闻。我趴在她肩头时会想起我阿弟的样子。
  那会,他占据了母亲的全部,自然肩头不再有我的份。
  明光四年,上林苑狩猎的时候,我再次缩在皇姐怀里,趴在她肩头,转身看见前面被父皇抱着、母亲哄着的阿弟,心想等狩猎结束,便和他们说,我要搬去皇姐府上,和她住一起。
  只是未曾料到,这场狩猎,让江氏所有人、乃至天下人的命运都发生了变化。
  这个爱儿郎重儿郎,觉得女子不如儿郎的千秋世道,出了一位女帝。
  皇姐君临天下。
  而我奉母命就藩。
  我才七岁,在长安皇城的锦绣堆中长大,我认识的人都在这里,我不要去那样远的地方。
  再说,我为何要去那里?
  我要和皇姐在一起。
  但是阿母坚持,母命不可违。我去求皇姐,她如今是天子,一言九鼎。但皇姐说她以孝治国,不敢违逆母后。
  我只能离开。
  长安一别十四年,我初时三月一封信写与阿母,寄与思念。前后四年,共十六封。然无一有回信,便再未提笔。
  四年,停止了深夜的哭泣,扼住了疯涨的思念,熟悉了阴平风貌,我也能够慢慢走出离愁别绪,接受这个远离长安皇城的封地,后来不久又遇见了年少爱慕的人。即便后来的后来方见世事荒唐,实乃遇人不淑,然那个少年到底慰藉过我孤独,给我深刻的希冀和企盼。
  再后来归国回朝,我已近而立,皇姐也已至中年。她待我一如幼时,我依旧是尊贵无匹的荣嘉长公主,如愿住在了当年的端清公主府,还与皇姐玩笑让她偶尔下榻此间,了了我幼时想与她同榻的夙愿。皇姐点头应好。如此,我在长安城中也可谓炙手可热,权势煊赫。
  因为即便我的生母联合前朝宗亲毒杀太子赐死,被除名宗室,然我不仅没被牵连,身份却更尊荣了。因为我被寄名在圣懿仁皇后膝下,同皇姐成了更亲密的手足。
  这些都很好,我也没有不知足。只是不知是否居在此间,离宫阙甚近,我总是不经意遥望长乐宫。
  我幼时长大的地方,陈氏后半生终老的地方。
  早年的那点疑惑,在心中又开始滋长。
  她到底怕皇姐什么?
  她如何会结合前朝反父亲的帝国?
  又到底为何那样狠心,同幼女生别离,至此不肯见?
  皇姐,前朝,帝国。
  这样的字眼盘旋的心头,我便知晓自己不可多想,不可多思。但是止不住啊,朱檐飞廊在眼前,从她坟上吹来的风在耳畔回响,纵是不介意真相也难释怀怎就莫名淡薄的母女情意?
  我做错了什么?
  是故,景泰廿六年,在皇姐度过十年危机之后,我向她请辞,要求迁往阴平封地。
  我给了缘由,在那里的时间比这长,我想回那里。
  皇姐没有挽留,她以阴平为中心阔我封地,赠我珠宝金银无数,还说我可随时回长安。
  我重新回来阴平,学着太常的样子,寻人办起学堂,为皇姐的新政添砖加瓦。府中也养着一些幕僚打发时辰,好多都是她送的。她说我可以选一人以白首,也可择多人以欢愉,都成。反正我是大魏最尊贵的公主。
  日子平静而有意义,我以为会就此过一生。
  直到景泰廿九年,我回来阴平的第三个年头,府里来了一位老妪,直言要见我。
  人带了进来,细看,竟是素节。
  阿母当年的贴身侍女。
  如今已过花甲,白发苍苍。
  她说自觉大限将至,赶来完成主子的遗愿。
  她的主子,不就是我生母吗?
  我颔首,“你说吧,若我能做,自当尽力。”
  不想,老妪却只是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说是有一公侯人家,这日小妾出门散心回来,闻其母来访,遂赶回院中。却偷闻其母与一人商议,要除去这家的家主。小妾暗思,欲除家主不就是除去她之夫君吗?于是惶惶逃开,不幸发出声响惊了屋中说话的人。急乱中见本家主母从远处走来,顿生一计,出声喊之,奔于她处报信,如此移花接木,金蝉脱壳。
  后其母出,自当偷话者乃主母,下令杀之。主母身怀六甲,被长刀贯胸,一尸两命,其尸身悬于城楼,惨绝人寰……
  “后来……”我在难以言说的震惊中截断她的话,问,“后来、后来可是主母长女知晓生母死因详情,知晓凶手何人,而那妾室遂终日惴惴不安,闻其名见其身而心颤胆寒?”
  老妪垂首不语,半晌颔首又道,“主子送走您,坚持让您千里就藩,实乃用心良苦,她以十余年不见不问之生离苦,抚平陛下之怨恨,更为保全殿下尔。”
  这些年,我也猜测了一些,然如此听闻真相,到底默声良久。
  良久方问,所以她之遗愿为何?
  素节便将一封信奉给我。
  “恐人挑拨,恐社稷危,便不怕我知晓,与姐不睦吗?” 我展信阅完,心绪难抑,半晌沉沉回坐榻上,复念信中数语,呢喃自问。
  却闻老妪道,“婢子来时,将此事此信俱报陛下矣。这处亦是主子吩咐,主子一点心思,尽付此间了。”
  我抬眸看她。
  她继续道,“陛下准了,还让婢子带来一句话。”
  我依旧看她,等她的话。
  陛下说,“她富有天下四海,但只有你这么一个血亲了,她很想你。”
  我一动不动看着她,许久觉得脸上凉湿一片,一边笑一边小心收起了信,赶在四月清明回了长安。
  城郊杨柳依依,春风十里,我在夷安堂姐的引领下,给一座无名墓上了三炷香。
  归来未央宫见皇姐,我们都没论往事。
  我与她说了我办的学堂,她送我两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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