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再怎么聊天欢快,脉婉惜也没忘了成帝的任务。
这个任务自然是考验,既然要给封赏,德不配位怎么行。
她随着狱卒一步步往前走,走到最阴暗潮湿处,看见里面蜷缩在角落,满身脏乱,双目无神的人。
脉婉惜淡淡开口:
“郑千堂”。
那人本就有些臃肿的身躯在牢里缺衣少食的情况下,倒竟真的有几分骨瘦之相,他慢慢的抬起头,眼中的神采在看清有人来时缓缓聚焦,最终没什么情感,只是麻木。
脉婉惜看着他这幅模样,一时间竟然无言,她手扶上铁栏,开口道:“你可知今日我为何来找你”?
郑千堂木讷的摇头。
脉婉惜有些头疼。
她来之前便听说过这位前平阳关驿丞生性胆小,就连江缔都跟她讲过郑千堂甚至可以用唯唯诺诺来形容。
就是这么胆小一个人,却做了给别人十个胆子都做不出来的事。
“边境开战了,”脉婉惜不自觉手上用力“我军和突厥正式交锋,然而在此之前,拖延了数月之久,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是贱民的错”。
郑千堂像是突然恢复甚至一样,呜呜咽咽的开始哭起来,流淌的泪水在他黑漆漆的脸上甚至划出一条痕迹。
“当然是你的错,”脉婉惜没由来的心烦,她平息心情,微微俯身“如果不是你一己之私,江元帅不会落下顽疾,如果不是你,宥阳公主就不会薨逝在战场上。
“但我来可不是为了问罪的,这是刑部大理寺该做的,陛下留你这么久,想必你自己也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
郑千堂开始疯狂的摇头,有时还左顾右盼,好像再找回应的人。
积压在心头良久的恐慌和不安,一齐迸发出来。
他的反应在脉婉惜意料之内,毕竟正常人是没法和疯子交流的,留他一命自然是为了肃清朝堂以外的地方,就算毫厘之小,也不可轻视。
坏就坏在,他什么都不说。
不然脉婉惜也不会来。
她蹲下身,目光灼灼的看着郑千堂:“你知道么,我从小就跟着我娘讨生活,我们母女两个相依为命,睡过街头也被地痞流氓恐吓过,
“我父亲并非不管我,但他无能为力,
“因为我和我娘,是在被贼人拐去做水娘子的时候,与我父亲分散的”。
郑千堂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他连滚带爬的到脉婉惜身边,看着她,一双手上上下下也没有个安放之处。
他好像平静了下来,郑千堂颓废的瘫坐在地上,一字一句道:“当年我没能力护下她们母女,如今还害的别人妻离子散……”他说着泪水又流下来,只不过像在忏悔“他来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只说让我帮他传递信息,直到我看到他想要的东西我才知道,他是突厥人”。
脉婉惜不语。
“我本想上奏,可他说我已经是帮凶,通敌叛国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况且,况且……他说可以让我妻女回来,只要按他说的做”。
脉婉惜明白了,眼前这个人,从亲眼看着他妻女葬身鱼腹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固执的相信死而复生,因为他的执念比江水还要绵延。
“所以呢,他让你做了什么”?脉婉惜觉得自己应该恨他,若不是他,就不会有那么多将士平白丢了命,可到底,他似乎又不是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是吃人的江水的吃人的心。
“天水,关山,林州……此地县令小官,都是他让我安排的”。
听着五六个地名从他的口中争相而出,脉婉惜只觉心惊肉跳。
一个低到没品阶的小官,却能有这么大的能力,将翊朝蛀出一个窟窿来,实在是难以评价。
“把你所有知道的,原原本本写出来”脉婉惜说着将纸笔放在他面前。
郑千堂胡乱的擦擦眼泪,拿起笔就写起来,像不要命一样,疯写自己的催命咒。
“这么多年,害死这么多条人命,你就不觉悔恨”?
“贱民也悔恨过,可贱民一闭眼就是妻女死前挣扎的样子”。
看吧,他也知道故人已去,只不过为自己的懦弱无能寻个理由罢了。
“可后来想想,若是夫人知道贱民如此罪大恶极,恐怕也不会好过”,郑千堂用自己哆哆嗦嗦的手把写好的东西平平稳稳的放在脉婉惜面前,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或许贱民,天生就生在蛇鼠窝中,不得善终,不得好死”。
脉婉惜捏紧了手上的东西,半晌后哑声开口“你生在隋叶城”?
“是,边境小城,百年河神祭祀,除了十几年前跟一个外乡人逃出去的水娘子,无一人善终”。
“就连跟翊朝交战的那位,他恐怕也是隋叶城人,只怪贱民一时间鬼迷了心窍,做了这等天理难容的事,拖累整个翊朝啊……”
郑千堂双手举在头顶挥舞,难以想象他这么多年来,是怎么跟愧疚,悔恨,恐惧,贪欲这几种复杂的情绪日日相伴。
那个逃出去的水娘子的身份不言而喻。
阿史那孚不是突厥人,可也不是翊朝人。
脉婉惜早就知道的。
心情却久久难以平复,除了那一人,颂章呢,她拼了命逃出来,结果只是随随便便一句“不得善终”就了结了她的一辈子。
“我会向陛下请旨”,脉婉惜站起身,撇过酸涩的眼睛不再看他“救那些女子”。
不是为了郑千堂的妻女,也不是为了颂章,是为了千千万万个一出生就注定命运的人,至少,给一个选择的机会。
“小姐高明!陛下圣明!祝将军凯旋!陛下圣明……”余光瞥见郑千堂在不断磕头,用力之狠,每一次抬头都带着血液飞溅。
直到一阵短暂的宁静后,忽然传来一声“咚”闷响,以及重物倒地的声音。
他的缘结束了,他的孽却远远不止。
脉婉惜觉得身上有些无力,如果不是她恰巧得了戏院的差事,如果不是母亲抵死相护,她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她尚且如此。
阿朝在前线拼命,所以她理当做些什么。
脉婉惜一步一顿的走出天牢,在看见外头阳光时先觉有些刺眼,抬手遮挡,在缝隙间,看见了远处红色的身影。
她放下手,季玉山焦急又有些局促的深情落在脉婉惜眼中,郑千堂说起妻女时泪眼汪汪的样子在她脑中一次次循环,最后又化为一摊水,凝成季玉山的模样。
还好,她们还都在。
或许季玉山不会像郑千堂那样疯癫,但他会在生出华发之后,郁郁而终。
脉婉惜大步向季玉山走过去,衣袂蹁跹。
季玉山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他早就做好了被脉婉惜拒绝的准备,正在酝酿说辞劝她同他一起走。
脉婉惜冲父亲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朗声道:
“爹,跟我去看看娘吧”。
第86章 交锋
平阳关很久没有经历过这么大阵仗了。
上一次,它吞了宥阳公主的命,这一次又是怎样的暗潮汹涌,两军统帅在其中一个人头落地前,都是未知数。
阿史那孚已经几年没在阵前了,突厥那些牛鬼神蛇就足够他活动,这么一想,开战以来,突厥军竟还是第一次上前线。
明明是要动手杀人的事,他却反常的穿了一身宽袖,两手虚掩在袖子里,倒不像正常样子。
平阳关地形不好,高低不平,几里外还有前朝火药炸出的天坑,实在难打--当然是对突厥来说。
前头有一道小斜坡,阿史那孚神情微动,放缓了整个行军速度。
第一列的人已经要过去,看样子无事发生,然而只在须臾间,万箭齐发羽箭满天,像及时雨一般无情的落在突厥军阵上。
不过有些经验的人就能看出来,这些箭看似来势汹汹,实则目的是威慑而并非杀敌。
阿史那孚皱眉让手下清理了一命呜呼的人,自己骑马上前。
“殿下,前方恐有埋伏,不可啊”!
副官神情有些紧张,看看阿史那孚又看看前方。
阿史那孚无所谓的笑笑:“她的目的不就是这个么,既然如此,遂了她的愿便是”。
说罢策马越坡,身后的副官等人不得已也只得跟上。
并没有埋伏。
阿史那孚在上坡的那一刻,就看到了自己的对手--
江缔在军阵最前列,玄甲红缨,墨发高束,面色漠然却不失冷冽,身下的高头大马衬的她更加英姿飒爽。
“三殿下果然机敏,”江缔不掩嘲讽的说道:“比你那个哥哥好多了”。
阿史那孚像是听不出弦外之音,一副受用的模样:“江将军女子英才,自然不能小觑,刚刚可是给了好一顿下马威”。
“看来江将军都知道咯”?
整个沙场寂静无声,只有他二人对峙的凛凛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