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不过这也是件好事,等时间到了的那日,谁都能冷下心来。
小谢仞遥握着小木剑,每日要挥五千下——幸好因出了宫门就要受欺负,他也不爱出宫门,天天从清晨练到日暮,刚刚好能练完。后院有个秋千,他练完剑,就爱在秋千上坐着,看落日隐入红墙,金光拢着他,他安静得像个漂亮精致的玩偶。特别是唐皇来的时候。
贞妃是他后宫,乃至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即便因为她生了个傻子心中不喜,也难免会对这副皮囊燃起欲/望。
每当他来时,贞妃便不让小谢仞遥回屋。
又一回唐皇来时,王闻清躺在墙头看了一会儿小谢仞遥后,翻身下了墙。
等他再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个红艳艳的糖葫芦。
蹲到秋千旁,王闻清拿着糖葫芦在小谢仞遥眼前晃,笑嘻嘻地道:“这个是什么?”小谢仞遥死死抓着秋千绳子,小脸崩得紧紧的,但漆黑眼珠跟着冰糖葫芦转,像只被吸引的小狗。如此过了半晌,他兀地跳下了秋千。
王闻清怕他摔着,伸出另一只手臂虚搂住他,却不料小谢仞遥往前走了一步,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他从来都只认得娘亲,这是他第一回主动抱自己,他胆子兔子一样小,王闻清登时动都不敢动了,怕吓跑了他。小谢仞遥学着他,小小声,在他怀里含含糊糊地问:“这个是什么?”王闻清也放轻了声音,嗯了一声,又晃了晃手中的糖葫芦,笑道:“这个是什么?”怀里孩子小小软软的身躯贴着他,白净柔嫩的脸颊紧挨着杂乱红发。小谢仞遥想了好久,突然搂紧了王闻清,想明白了似的,坚定地道:“是师尊呀。”
这是小谢仞遥第一回叫他师尊,王闻清愣在了原地。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却尖锐的酸涩窜进了他胸腔,王闻清想找人说说,但故人都已长绝,他只能仰起头,去望一望天。长空湛蓝平静,王闻清望了好久,久到糖葫芦上的糖衣都要化了时,怔怔地流下泪来。
*
小谢仞遥长到十七岁的时候,再怎么不出宫,皇室内谁都知道了,贞妃生了个过于漂亮的傻子儿子。贞妃能挡住一般侍女太监,却挡不住唐皇数不尽的皇子们。
那是一个夏日。
贞妃从唐皇后的赏花宴回来时,没见到谢仞遥如往常第一时间出来,以为他在秋千玩,便绕到后院。
只一眼,就如五雷轰顶,把她骇得怔在了那里。
不远处的秋千上,谢仞遥安安静静地坐着,但身前和身后,却各站着一个人。身后的人锦冠玉带,面容很生,长着个硕大的鹰钩鼻,应当是哪家的公子。谢仞遥的手正被他束缚着,背在身后。他身前的那人,贞妃只看背影,都能认出来。
平日里欺负谢仞遥最狠的,五皇子唐秋旋。
唐秋旋站在谢仞遥身前,挨着他很近,甚至可以说,是贴在他身上了。他俯着身子,整张脸都埋在了谢仞遥颈边,人微微耸/动着。而他一只手扣捏着谢仞遥肩膀,另一只手,正放在自己胯/下。周围极静,不远处站在两三侍女,低垂着头,没人敢往这边瞧,也没人敢来阻止这一切。贞妃的眼珠颤了颤,先看见他身上耸/动的背影,才看清谢仞遥。
谢仞遥被夹在两人中间,微微仰着颈,少年显然有些难受和抗拒,但却不知道反抗,安安静静地,只微微蹙着眉。秋千微晃,带着他往身后的人身上撞去,十七岁的谢仞遥身姿清瘦,晃动间乌发拂过脸颊,渐渐散乱,遮住了梨花一样的柔白。贞妃只觉得每一晃,都如一把尖刀,凿在了她心上,直至碎成一摊泥。
贞妃看见他的那瞬,他也看见了贞妃,谢仞遥眼睛一亮,展开眉,莹润眼角微弯起,朝她露出一个很乖很高兴的笑来。
干干净净的。
但还有人还在他身上,这么一转头,唐秋旋滚烫的脸颊就蹭到了他微凉柔腻的颈,他被激得呼吸一粗,放在谢仞遥肩膀上的手往下一滑,就要往他被扯开的衣襟里钻去。下一瞬,他听见了贞妃尖锐崩溃的惨烈叫声。
那简直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叫声,他见过几回这个父皇身边温婉漂亮的妃子,却未曾想过如此娇小的一个女人能这么嚎叫,还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唐秋旋被她撞得跌倒在地,手掌撑在地上擦出血,好一会儿才略显狼狈地站起身来。
贞妃紧紧地抱住了谢仞遥,将他整个人圈在了自己怀里,朝他们看来。她平日里温软的五官愤怒地扭曲着,和谢仞遥七分像的眼睛里,眼神愤怒到极近怨毒,死死地盯着他们,哪里还有第一美人的踪影。倒像是荒原里,被逼到绝境的母狼。
贞妃嘶吼道:“滚,都给我滚!”
唐秋旋毫不在意,慢条斯理地理好衣裳,朝谢仞遥身后的人招了招手。
等人走到了他身边,唐秋旋才笑了笑,指了指谢仞遥腰间:“脏了。”
“谢母妃安好,我们便先退下了,”他施施然行了一礼,突然笑意大了些,“以后有空了,一定再来拜访哥哥。”他们走了许久后,贞妃还颤抖着嘴唇,大脑一片空白。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她才反应过来唐秋旋刚刚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她颤抖着将谢仞遥穿的外袍扒下来,攥成一团,拼劲全力扔了出去。奈何她力气小,带着湿意的外袍在空中滞了一瞬,便闷闷地坠到了几步外的青石板上,像片任人蹂躏的垃圾。贞妃深吸了一口气,红着眼眶又抱紧了谢仞遥,将他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似乎谢仞遥在她怀里,方才的所有就都没有发生过。
“以后有空了,一定再来拜访。”
唐秋旋这句话一下又一下地在她耳边回响,贞妃心脏连着指尖一片煞凉,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可怕的话。谢仞遥安静地伏在她怀里,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代表着什么,他眉眼宁静,过了会儿突然抬起手,温柔地去擦她眼角。贞妃这才发觉自己哭了。
她泪眼朦胧中,看见了谢仞遥的手腕。莹白手腕上,赫然横着一圈青紫到发黑的手印。贞妃指尖颤得厉害,摸了摸他的头,说:“小遥性子最乖了,也不会反抗,他们怎么还忍心下手这么重呢?”又说:“是娘亲对不住小遥,不该把你自己一个人扔在这。”
还说:“小遥对不起啊,我是个没用的娘亲,只知道哭,护不住你。”
说到最后,贞妃什么都不说了,她抱着谢仞遥,也安安静静的,只一遍又一遍地摸他的头。就这么一直等到了王闻清出现。暮色四合,王闻清从墙上下来,看到了秋千旁沉默相依的两道影子。
随即,他看见贞妃抬头望过来。那是一个只属于母亲的目光——怨恨、决绝而又平静的。
他听见贞妃说:“我同意了,你带他走吧。”
*
还是那个秋千。
冬梅早已凋尽,昨日下了场珍贵的春雨,今天日头一晒,空气里都是冷冽清新的泥土味。
贞妃怕谢仞遥冻着,给他系了个青缎缠枝的大氅,又给他塞了个手炉。如今天已经热了起来,谢仞遥捧着手炉,半面脸都缩在氅衣的绒毛里,被悟得耳尖泛红。贞妃朝他伸出手来,他就乖乖把温热的手放在娘亲掌心里。
贞妃牵着他的手,对身旁的王闻清道:“仙长当初说能让他像正常孩子那样,不过要等机缘,我可能是看不到机缘来的那日了。”“仙长说出去后要先去倒云端的万州秘境一趟,给他拿个厉害东西,”贞妃顿了下,“修炼的事我不懂,但如果要他受伤,这东西不拿也没关系。小遥这样的,拿来了好东西只能惹人觊觎,也护不住。”她从怀里掏出个荷包,递给王闻清,展眉笑了笑:“如果一直等不到机缘,或许没有机缘了,就劳烦仙长在您宗门旁给他买个小院子,不用大,再给他雇个老实没邪心的小童,能照顾他简单的衣食住行,不让他冻着饿着就行。仙长不时去看看他,不让他受欺负,我已经感激不尽了。”王闻清接了荷包,灵力一扫,发现荷包里满满的全是上品灵石。
凡人十锭金子才能换一块中品的灵石,贞妃给的这一包,怕是掏空了她所有的体己。
这一袋子上品灵石,确实能保谢仞遥作为凡人,安稳百年。贞妃还在说:“小遥虽然不知事,但性子乖又安静,很好照顾。仙长说带他入道,但我这个做娘的,不求他变成大人物,只求上天垂怜,能让他平平安安,不受伤害地过一辈子,已是极好。”
王闻清指尖蜷了蜷。
“至于成家…”贞妃笑道,“他这个样子,就不去连累姑娘家了。”
她顿了一下,一侧拳头攥紧:“我知道他的样貌,怕是也能招来不少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喜欢,但这种喜欢最为恶心。他若一直这样,就让他一个人一辈子吧,也挺好的。”
谢仞遥仰起头静静瞧着,看见贞妃朝王闻清深深弯下腰去:“我知仙长这种人,教导小遥十几年,并非只是心善,小遥也应当回报师恩。仙长对他有图谋,当初我第一眼就看了出来,我不知道仙长图谋他什么,但如今观察了十几年,觉得仙长不是个坏人,如今我又已没了退路,这才舍得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您。”她平静道:“希望仙长不管怎么图谋,请最后留他一条四肢健全的命吧。否则我身为一个凡人女子,虽无法,他日也要化为厉鬼,日日诅咒叨扰。若仙长垂怜,这辈子若有需要,谢贞当牛做马,衔草结环来报,仙长瞧不上我,我也日日跪佛祖跟前,为仙长祈福,求佛祖庇佑仙长大富大贵,长命万岁,”王闻清扶她起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贞妃对他行了一礼,转向了谢仞遥,蹲下来,眉眼蓦地柔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