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再……考虑下。”
  关于这件事,其实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只是始终抱有一丝侥幸。
  可眼下得到的结果,却令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他当然希望老师其实在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只是突然觉得疲惫了,索性瞒着所有人出了趟远门……但他同样知道这概率有多渺茫。
  毕竟,能对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向导下那样的死手,凶手的残忍程度可想而知。更糟糕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触犯了什么禁忌,就招来了杀身之祸。
  而比起名不见经传的他,他成年前的监护人,才是对社会更有价值的存在。
  十二岁那年被收养时,苏间罗还不知道新的监护人是何许人也。朱利安·比特私下很低调,在年幼孩子的记忆中,轰动科研界一时的天才,起先只是个温和瘦弱的男人。
  那时的朱利安已不年轻了,一头柔顺的银发,眼角爬满了皱纹,瞳孔的颜色是优雅的紫罗兰,微笑着凝视他人时,平静深邃。
  以至于过了很久,苏间罗才知道,他那不善言辞的监护人,在艾维乃至整个亚尔诺有着怎样的地位。
  收养他之后,朱利安很快从首席研究员的位置上退下。那时苏间罗刚分化为向导没多久,原本顺利觉醒的孩子都要立刻入住基地学院,可他年纪太小,朱利安怕他不能适应自身和环境的巨大变动,不知道走了什么途径,硬是给他办下了走读手续,放学亲自接他回家。
  这样的关怀一直持续到他升入高中部,升入高中后,苏间罗开始住校,每逢假期回家看望老师,直到毕业。
  他和伊丽莎白的相识也是托老师的福。在亚尔诺,伊丽莎白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名称,“智脑404”,朱利安一战成名的研究项目“智脑计划”的成果。
  由于主机设在学生宿舍地下,这个年纪的孩子又精力旺盛,有时学生们半夜三更不睡觉偷偷往下跑,就有概率撞上出门散心的伊丽莎白——她的活动范围不止这间屋子,整个地下三层她都有条件进行活动。
  苏间罗初次见到她时,就是大半夜不睡觉,跟着几个胆大的同学溜出去探险,直到漆黑的楼道隐约出现一个白色的人影。
  学生们吓得尖叫着往回跑,第二天集体挨了处分。苏间罗也不能幸免,生平第一次在全校面前念检讨。
  因此,克罗玛尔学院有个广为流传的怪谈——“不要在凌晨前往宿舍楼的地下楼层,否则会被白色的幽灵降下可怕的惩罚”,实际上是如果撞到伊丽莎白,很可能会被值夜人抓到挨处分。
  苏间罗当时没有害怕到尖叫,但也禁不住对未知的恐惧,跟着他们一起跑掉了。后来他把这事讲给朱利安听,才知道朱利安就是“智脑计划”的首席研究员;而那个白色“幽灵”,正是“智脑”的默认虚拟形象。
  知晓了这个秘密后,他隔三岔五就去找伊丽莎白玩。后来,为了方便他出入主机室,朱利安还特地将他加入了自己的权限。
  可以说,那时的小苏间罗几乎没有什么烦恼。他不仅有家可回,而且还有一个厉害又体贴的监护人,即使在有声望的家族中,这种待遇也算少见的,不知道有多少同学羡慕他。
  他自己也出息,天资过人又谦逊好学,从小到大长相都是一等一地漂亮。就算不认识他的人也知道,苏间罗身边总是环绕着形形色色的人;不为人知的私下里,还有伊丽莎白这么酷的秘密玩伴,生活充实而充满乐趣。
  然而好景不长。向军部投递了入职简历后,他被派遣前往降临地进行常规性观测,随之而来的便是那场意外事故。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仿佛从云端直坠深渊。
  他忽然感到无比悲哀。
  他也好,老师也好,无非是想为这个岌岌可危的世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甚至老师已经为此忙碌大半辈子。原本在这个时代,想要活久一些已是万般不易,而人的一生又有多少年?
  他相信老师如此付出,不会只是为了求一段安详的晚年而已;自己也不是沽名钓誉之流,不论别人怎么想,他都实打实地想为基地做些贡献。
  可为什么偏偏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他们到底挡了谁的路?
  “还有一件事。”
  苏间罗憋着一股气说,“何成蹊在哪儿?”
  伊丽莎白皱了皱眉,罕见地表现出一点儿情绪来。
  “他从伊什基地返回后,在军部停留了三天。然后按照原先的安排,去了联盟任职。”
  他现在还安然无恙倒是不意外,可居然无耻地逃到了联盟——联盟不是能随意出入的地方。短时间内他是没办法冲到对方面前,揪着领子质问他了,意识到这件事实的苏间罗憋着一股火,发出了质疑:“三天?这么大的事故,军部不需要走程序么?”
  不是他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是特殊人群本就稀缺,尤其是向导。虽然向导的破坏力远不如哨兵,但哨兵如果不定期接受引导,一旦陷入精神暴乱的状态,将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届时只有实力相当的向导才能安抚。
  当年那支观测小队几乎全部由哨兵和向导组成,只有两个技术专员是普通人。这种级别的伤亡,按理说当局一定会引起重视,至少针对事件的彻查不可避免。就算有心人再试图遮掩,也不可能完全蒙混过关。
  可军部居然就这么放何成蹊走了?
  “需要,”伊丽莎白顿了顿,“原计划是让他先配合军部调查,再恢复他的人身自由。但这个计划实行后,立刻被人为中止了。”
  人为?他倏然愣住。
  “这件事也没大到需要联盟亲自出马吧?”雪鸮也觉得不可理喻,“派人下来查不就行了?他们从来不是小事化大的作风啊。”
  “至于是谁下达命令将他带走,很抱歉,我不清楚。”伊丽莎白淡淡道,“但我知道他不得不离开这里的原因。”
  猫头鹰急了:“别卖关子了!”
  “他在这里受到了威胁么?”苏间罗听出她话里有话,不可思议道,“不太可能吧,难道军部连一个向导都保护不了?”
  “前提是找他麻烦的人不姓谢。”
  “姓……”
  刚出口的话卡了壳,他惊愕地睁圆了眼,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姓什么??”
  第7章 少将
  安静的室内,两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围在休眠舱边。
  “他的身体指标和昨天差不多,没有突发恶化,但也没有好转。”
  年轻医生一边在终端上做记录,一边叙述自己的结论。“患者血液中的缪含量居高不下,各项功能仍处于不可逆的衰竭状态。昨天的换血手术没有明显效果,接下来可以尝试螯合疗法。”
  “不需要。”
  查尔斯抬手制止了他,“连换血都没效果,已经无力回天了。神也救不了他。”
  这斩钉截铁的话语让年轻人一愣。“老师,您的意思是……”
  今早他在军部相熟的人来了信,谢明薄回去之后,没再问过一句这个难民的情况。
  确实是个无人问津的小角色。查尔斯瞥了一眼舱中沉眠的病患,语气带上了一丝沉痛:“他现在活着的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巨大的折磨。约翰,你忍心再让这个可怜人遭受这种痛苦么?”
  约翰看着手中的记录,顿了一下。
  “但,最好能征求本人同意。”
  他这个学生哪都好,就是脑子太轴。查尔斯在心里骂了两句,面上还是做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那就必须先中止休眠舱工作。可他只要离开生命之水,就会痛不欲生,短时间内大概率休克。”
  言下之意是,就算强行唤醒病患,他也很难清醒地回答问题。
  约翰没说话,事实确实如此。
  查尔斯惋惜地叹一口气,向后让了一步。“他也没有家属可以签署安乐协议。总院不是做慈善的地方,约翰,你亲眼见过那些没希望的病人的结果。”
  “但老师能理解你,也欣赏你的这份仁爱之心,毕竟是一个生命。这件事到底怎么处理,就全权由你决定吧。”
  “……”
  约翰迟疑地望向休眠舱。
  要执行安乐死很容易,只消输入一段高级权限指令,休眠舱会自动为患者输入能致死的溶液,方便快捷。在这个人人都可能因蚀化病死去的年代里,安乐已经成为唯一帮助他们解脱的手段。
  各种辐射导致的众多疾病中,唯有蚀化病,医方在法律上能单方面决定为病人安乐死。前提是病人没有家属可以代行权力,且本人也无法再表达活下去的意愿——侵蚀的痛苦远非常人能想。
  近年有不少媒体指责安乐的滥用,但最终也只能停留在口诛笔伐上。只要亲眼见过蚀化病人生命的最后一程,就会觉得取消安乐死才是毫无人道的做法。
  他还年轻,但见过的病例也很多了。明明是顺着老师的话点个头的事,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舱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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