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隔壁床的老头儿呼噜打得震天响,雪鸮则已经在图景里休憩,深夜的病房只有他一个人清醒着。
  于是苏间罗侧头看向窗外。
  初秋的夜晚,偶尔还会传来几声蝉鸣,一轮弯月悬挂天际,零零散散几颗星子缀于夜幕,透出几分孤寂。
  从休眠室出来后,他第一时间查看了自己的新身份。
  年龄没变,姓名改成了首字母颠倒的“陆江殊”。证件照则是用精密算法生成的人像,基于他现在的外貌特征,还原出和“苏间罗”完全不一样的长相。虽然乍一看确实有些肖似,但稍微仔细辨认,就能看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而谢明薄,自从那天走后就再也没回来。
  想必少将平日的工作与清闲二字搭不上边,发现比对结果并非自己想要的之后,便转眼把他这个小人物忘在脑后。
  虽然还不确定对方为什么要寻找“苏间罗”,但出于理智分析,谢少将大概只是在确认他的死活。关于那件事,他要么是想找当事人求证,要么他自己就是嫌疑人——苏间罗很想这么说服自己。
  但与谢明薄重逢后的那一幕却始终挥之不散。
  很像。像谁?
  答案不言而喻。
  那个眼神困扰了苏间罗整整三天。因为无论怎么看,少将会露出那样失态的神色,都是因为另有隐情。
  上学时他一直认为,谢明薄即使称不上讨厌他,也肯定是对他丝毫不感兴趣。毕竟在同期毕业生们的眼里,两个人简直是水火不容,只要同框出现,无论先前周围的环境如何,气氛必定直降冰点。
  这其实有些不可思议。在所有人眼中,这位首席向导的脾性和人品都过于好了,“天使”这个外号安在他身上半点不夸张。而哨兵们对他的赞美自然变本加厉,除了谢明薄。
  准确来说,谢明薄从没参与过关于苏间罗的任何讨论。也曾有人刻意向他提起自己,听说他连敷衍都懒得,直接无视了这个话题。
  苏间罗本人其实一度也觉得奇怪,因为他并不记得和对方有什么过节——他们甚至都没太多交集。
  所以自己的死对他来说,应该同样是无足轻重的事情。左耳进右耳出,一听便过了。毕竟据他的了解,谢小少爷不太像是会为可塑之才的折陨扼腕叹息的人。
  可亲眼瞧见了他那不同寻常的反应,伊丽莎白又多次示意自己可以尝试接触那人,最初的惊疑不定过后,苏间罗循序渐进地开始反省。
  难道是他看人的眼光太过狭隘刻薄了?谢明薄其实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不近人情?
  想到这里,他再次回忆起当年谢明薄明确拒绝他的那句话。
  ——不需要。我不需要你的引导。
  甚至把“不需要”三个字重复了一次。少年的嗓音仿佛含着霜雪,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简直令他终生难忘,这是苏间罗释放的善意第一次受到毫无来由的回绝。
  其他人要么是因为不好意思麻烦他,要么是出于自尊避开好意,再或者是戒心重不愿放松警惕……这类反应他曾见过很多很多,大同小异。
  唯有谢明薄当时的神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是真的不想接受自己的引导。没有理由,没有为什么,就只是不需要,仅此而已。
  苏间罗自认是个识趣的人,表达歉意后迅速退场。在那之后,两人直到毕业也没再有过一丁点交流。
  不过,要说那次尴尬令他感到多么受伤,那倒也不至于。
  给予引导和被引导,对于哨兵和向导来说,完全是稀松平常的供给关系,并不是什么私密的事。更何况苏间罗和他真的不熟,帮助别人只是他从小到大的习惯。入学克罗玛尔以来,他帮忙引导过的哨兵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能者多劳嘛,他当这个向导首席也不是为了尸位素餐。
  他只是从那天开始意识到,谢明薄似乎真的不太喜欢自己。
  某次偶然撞见他接受其他向导的引导后,苏间罗几乎是确切地肯定了这个猜想。再加上之前谢明薄对他不满的传闻,苏间罗觉得自己很可能真相了。
  当时那句“不需要你的引导”里,重点很可能是放在了“你的”上面。
  对于谢明薄那样的顶级哨兵来说,接受同等级、甚至等级更高的引导,才是更有效率的做法,并且体验也会呈指数式增长。
  但他偏偏拒绝了自己,转头去勉强那些能力不足以完全疏导他的人,这难道还能有其他原因吗?
  可惜重活一次,他成了基地最底层的小喽啰。没有人会给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答案,他甚至不能去问当事人这个荒唐的问题。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谢明薄真的肯待见他,他也不能去赌这个答案的真实分量。
  苏间罗迎着月光躺下,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这几天他几乎没合过眼,接连发生的意外令他不敢马虎,直到现在才终于有了点睡意。
  现在的他真的赌不起。
  第9章 生科一所
  查尔斯被解雇的当天下午,地下三层的主机室内,一身军装的男人与智脑展开了对峙。
  “阁下。”
  屏幕中的伊丽莎白板着一张小脸,“您就算再比对三十次,我也不会给出其他结果。”
  谢明薄没理她,专心致志地盯着比对报告上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基地统一采集的证件照,每个基地公民在成年时都要配合采集。屏幕上,刚成年不久的男孩褐发蓝眸,秀气的面庞带着温柔的微笑,眉眼弯弯,光彩照人。
  照片的主人其实不太上镜。虽然在镜头里已经是毋庸置疑的美丽,但只有见过本人才知道,那张脸蛋究竟有多令人心旌摇荡,以至于光是看着就会生出无限遐想。
  他的简历虽然简短,但和他的脸一样漂亮。想必翻开这份档案的每个人,都会对这样美丽的少年生出想见一面的好奇。
  ——如果右下角鲜红色的印章上,不是“亡故”二字的话。
  “阁下,”伊丽莎白再次出声,“人死不能复生。”
  闻言,谢明薄忽然凤眸一抬。薄薄的眼皮下,墨黑的瞳孔毫无波澜地注视着她。
  熟悉他的人同样知道,这眼神是他心情极差的象征,看谁都像在看死人。
  随后他启唇,语气轻飘飘的。
  “我竟然没发现,你什么时候学会安慰人了?”
  伊丽莎白沉默地与他对视,不发一语。
  面对这样的怠慢,谢明薄不怒反笑。
  “404,你越来越像个人类了。”他的语气分明是揶揄的,好像只是在和熟人开玩笑,其间却含着一丝鲜明的冰冷恶意,“恭喜你。”
  女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几秒之后,勾起一个机械而僵硬的笑容。
  “我不止学会了安慰人,还学会了模仿人类微笑。您觉得怎么样,阁下?”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音。
  谢明薄唇边戏谑的弧度消失了,他冷冷地看着对方,目光阴沉,好像要穿过屏幕掐住她细白的颈子。
  但他终究没有动作。那双黑不见底的眼再次扫过报告,随后他决然地收回视线,好像再看下去会失控似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主机室,留下一串军靴敲打地面的回音,沉闷又孤寂。
  沉重的合金门缓缓关闭,逐渐吞没了身后瘦小的白色身影。
  ……
  此时正是上课时间,克罗玛尔学院里人迹寥寥。偶尔有军官出身的教授路过,望见在宿舍楼门前等候的红发上校,立刻转过身体向他敬礼,季扬也同样回以致意。
  等候了片刻,终于看到上司从门口大步踏出,他立刻迎了上去。
  “少将,”季扬瞥了一眼几个躲在角落偷看的胆大学生,压低了嗓音,“总院也给出了基因检测报告。按照标准判断,确实不是同一人。”
  谢明薄淡漠地看向他,面上已看不出方才那副恶劣态度的痕迹。
  “去查。”
  他撇开眼,在明里暗里的四方窥视下,旁若无人地向前迈开步伐。
  “重新查。查到不一样的结果为止。”
  换做别人可能对此感到云里雾里,可季扬已经跟在他身边几年,一听便知是当年那起事故——到了现在也只有少将还咬着这事不放,但他丝毫不敢表现出任何情绪,立刻正色回答:“是。”
  走到无人能看到的地方,年轻男人的眼神重新变得阴鸷。
  就算所有人都认为是杞人忧天,但在他看来,那机器人完全可能做到欺骗人类,且这种怀疑近期越发强烈。
  不过,他不在乎她到底有着怎样的私心,那对他来说不重要。唯一重要的,自始至终只有那个人而已。
  所以,他谁也不信。
  …………
  转眼间,距离苏间罗入驻生科一所,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
  出乎他意料的是,研究所对他的态度确实比想象中要好不少。大约是少将那天在总院的事迹传开了,这里没有一个人敢对他不敬,连清洁机器人见到他,前置屏幕上都会出现一个友好的像素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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