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还是就那样站在墓碑前发呆,让风代替指尖,拂乱额前的碎发?发呆的时候,又会想些什么呢?
  可是不管他怎样绞尽脑汁地想、试图从过去挖掘出一些蛛丝马迹,结论不会更改,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可以称作“回忆”的东西。
  过去种种,早已随着逝去的时光埋葬在尘埃里,像多年无人问津的老照片,乍一心血来潮翻出来追忆往昔,只会被扬起的灰尘呛得泪眼婆娑。
  他出神地盯着眼前的背影。在他看来,谢明薄是天生的军人,虽然态度有时玩世不恭,可身体的姿态从未妥协,无论是站是坐,永远像一棵笔挺的白杨树,不会让那挺括的制服面料褶皱分毫。
  听说谢家上一任家主去世的时候,谢明薄只有十岁左右。不少人都说他会是谢家最后一个继承人,但这论调在他分化为哨兵,展现出惊人的实力以后,全部销声匿迹。
  虽然是名门望族备受瞩目的后代,可苏间罗内心清楚,对方承受的压力绝非普通人所想象的那样简单。谢家太特殊了——放在远古时代,他就是三代将门之后,不知背负了多少他人的眼光和非议。
  但他还是做到了,凭借自己的实力坐上了基地的第二把交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好像一直在走神。”
  两人在桌边面对面坐下,谢明薄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却透出一丝漫不经心,仿佛并不在意他真正的想法,只是随口一问。
  “希望你是在考虑我的提议。一天过去了,想好了么?”
  苏间罗垂下眼眸,搬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阁下,我认真考虑过了。之前贸然拒绝您的好意,是我一时冲动,没反应过来……】
  对方来了点兴致,一边的眉头微微挑起,但并没有回应,显然是在等待他的下文。
  知道他不喜欢拐弯抹角,苏间罗本来就没打算和他兜圈子,干脆利落地把诉求提了出来。【您之前说的条件,我愿意答应,但不能全都答应。】
  对面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意思是叫他接着说。……应该没有看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的含义。
  【阁下之前的要求,我没记错的话,两点核心,一个是向您报备自己的行踪,另一个是住在这里。】
  苏间罗暗暗地判断着他的神态,生怕一个不慎撞到枪口上,莉莉丝还在等着他回家。
  【很抱歉,我只能做到前面那一点……我可以随时向您报备我的行程,如果您需要的话。但我必须回到自己的家里去,我不能无条件地从您这里拿好处。】
  “你从我这儿得了什么好处?”谢明薄却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但心情似乎不糟,“必须回家,你家里有人等着?”
  苏间罗一愣,顿时意识到一件事——他已经知晓了莉莉丝的存在。【教会的事,您已经知道了?】
  “你们闹成这样,我很难不知道。”
  黑发青年说着,表情不含丝毫歉意,十成十地理直气壮。“保卫局最近缺人手,我带人临时补上,可不是专门去看这出戏的。但既然他们欠了我这么大的人情,不叫他们多查一查,多说不过去啊。”
  他什么都知道。苏间罗准确无误地接收了这条信息,心里反倒有点怪怪的,浅色的眼睫半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
  自己“生前”没在这人面前享受到的关注和待遇,现在倒是一股脑儿地照单全收了,还是被迫的。
  放在五年前,谁能想得到?
  【您既然都知道了,那我也好办了。那家教会的神父,我认为他应该受到应有的惩治。】
  谢明薄忽然朝他勾起一抹笑,眼神却不含任何愉悦的意味,反而划过一丝瘆人的暗霾。
  “和军队的规矩一样,论功行赏,论罪行罚。昨天的事你可以当没发生过,反正你也不会再见到他们。”
  猫头鹰用气音和他咬耳朵:“他不会把那群人全砍了吧?”
  苏间罗:“……”不至于吧?
  “好了。说回正题。”
  年轻的少将恢复了冷淡的脸,仿佛方才一瞬的失态只是错觉。
  “我也不想限制你的人身自由,只要你真的能做到随时报备。这样吧,早中晚各一次,你联系我。任何时间我联系你,必须立刻回复。”
  看着青年哑口无言的表情,他又笑了。“睡觉的时候不会打给你。”
  【好的阁下,我了解了。】
  “嗯,”谢明薄抱着胳膊思索几秒,又嫌不够似地补充,“每个月带着那孩子来住几天吧。提前告诉我时间,我来安排。”
  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包养”,硬要说的话,更像是一场双方明牌的监视。
  可提出监视的人,现在又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退后的姿态很潇洒,做的事却拿不起、放不下,就像是……因为害怕而不知所措一样。
  苏间罗想起小时候在树下捡到一只鸟。那是一只麻雀幼崽,从窝里掉了出来,在他掌心吱吱地叫着,脆弱得好像合上手掌就会立刻被轧死。
  最后他是捧着那只小鸟回去的,两只手摊开,根本不敢握住它,担心自己想当然的呵护变成死神的镰刀落下。
  那感觉与现在说不出地相似。可他不是蹒跚学步的雏鸟,更遑论生杀予夺的弱者。
  苏间罗望着他眉宇间掩盖不住的疲色,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
  【……好。】
  第50章 血
  回到公寓的时候, 时钟的指针刚刚越过数字7。
  苏间罗单手拎着打包好的饭菜站在家门前,盛情难却,本森特听说他家里还有个十来岁的小孩, 非要让厨房给他带些热乎菜饭回去,这才又耽误了一会儿。
  打开房门的一瞬间,他察觉到了熟悉的能量波动,一颗心这才从嗓子眼落回去。
  可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开。他又紧张起来,扫了一眼饭桌, 发现上面有几个拆开的食品包装袋, 这才彻底放下心——至少她知道饿了找东西吃。
  他摸到卧室里, 发现女孩果然又缩在床的一角,把自己整个人裹在被子里,紧紧地靠着墙。
  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床铺, 下一秒就意识到, 她居然就那么蜷缩着身体睡着了, 而且直到这一刻都还没醒。
  苏间罗当机立断退出了卧室, 轻轻掩上了门。
  “不叫她起来吃饭吗?”雪鸮从图景飞了出来, 抓紧时间在外面透口气。
  “先不了。”
  青年回答,没有去开客厅的灯, 摸黑在沙发上坐下。
  “再让她睡一会儿吧。好不容易睡着的。”
  一开始, 苏间罗直接把房间让给她, 自己跑去沙发上睡。可没两天他就发现,这个方法根本行不通。
  原因是,莉莉丝的睡眠障碍居然比他还要严重。她似乎很久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睡下没一会儿就会惊醒,如果不凑巧做了噩梦, 醒来身边却没有人在,她甚至可能惊恐发作,浑身抽搐上不来气,光是平复下来就要花上很久。
  别无他法,到这个地步也顾不上什么避嫌了,苏间罗只好和她一起睡。幸好床够大,两人的睡相也都不错,一人一床被子占据两头,倒也还算安稳。
  他睡觉很浅,只要莉莉丝有点风吹草动就能及时醒过来,像曾经安抚生病的朋友那样,给予一个扎实的拥抱,或者轻柔的抚摸。
  人类无论拥有多么至高无上的智慧,依然不能脱离动物的天性,本能地从同类之间的肢体接触汲取安全感,哪怕只是一点点触碰。
  然而,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被折磨成这样,向她问起这些,她却只有一脸茫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这样,而且自始至终什么都想不起来。
  可缺失的记忆无法抹消身体里镌刻的本能,她对外界十分抵触,那恐惧和不安似乎烙印在了基因里,以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方式——至少他很难想象,究竟是何等可怕的过往,能让一个尚且年幼的孩子变成这副模样。
  如此一来,莉莉丝的确不适合呆在福利院。她需要有人看护,可是除了家人,不可能有人能给予她足够的关心和照料。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对外人说这是他的妹妹,并不只是一句敷衍了事的搪塞。
  既然选择了收留,哪怕不是人而是一只小动物,他也该好好负起责任。尽管谁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活多久,也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个会先到来。
  在那之前,他能做的也只有竭尽所能而已,至少离开的时候不会有太多遗憾。
  猫头鹰扑簌簌地落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小声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他摩挲着掌心那颗黯淡的金属子弹,腥甜的鲜血气味隐约萦绕,和左臂伤口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他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这滴血,我应该给她么?”
  “你真的在考虑这件事?”雪鸮愣住了,“苏间罗,你不怕这血有问题?还以为你不会相信她。”
  “苏珊说过,她的血喝下去可能会死。”他说,“她特地强调了这一点,反而证明她说的很可能是实话。如果那血喝了只有死路一条,她就不应该提醒我,何况按你说的,在瞭望塔她已经给我喝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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