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凌度,凌度!”沈行舟靠在床边小声唤他。
即使陷在昏眠之中,林鹿睡得也并不安稳,含秀的眉微微蹙起,眼珠始终不安分地滚动着。
皓月当空,清辉莹润,掩去了少年脸上常年营养不良的青白之色,为其镀上一层淡淡光华,整个人宛若谪仙受难,美得雌雄莫辨。
沈行舟看呆了,恍然注意到林鹿翕张的唇瓣干得起了皮,心下一动,当即就想为他做点什么。
于是年仅十岁的六皇子学着下人模样去翻桌上茶杯,提起茶壶才发现内中空空,站在原地思索片刻,转身了出门,想着去灶屋烧些水。
门扉轻扣时发出响动,林鹿迷蒙着睁开双眼。
他是装晕。
但也并不完全,就算未受那伤,三天未进食水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勉力来到此处又是受惊又是耽思,林鹿的体力早就所剩无几。
此时月上中天,林鹿挣扎着坐起身,忍不住轻揉两下额角。
瞧见沈行舟路过窗前的背影,林鹿心一横,咬着舌尖逼自己生出最后的力气,一步一歇地离开了。
另一边,沈行舟蹲在灶膛前正琢磨如何生火,这时门外响起一串沉稳渐近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虚掩的门被推开,颀长人影立于门坎外,身后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刚好投在沈行舟背上。
沈行舟以为是林鹿醒了,头也不回道:“你醒啦?我正准备生火烧水,不过这东西到底怎么用啊……”
来人走近,伸手捞过沈行舟手中的火折子,拔下盖帽,凑到唇边吹了吹,火星闪烁着亮了起来。
沈行舟欣喜地回头去接,目光无意扫到一小片玄色泛光的上好衣料。
“咦?”沈行舟这才发现来人并非他惦记的小太监。
而是位成年大太监——司礼监掌印纪修予。
“六殿下,”纪修予随手点了盏灯,温和笑道:“这么晚了,您怎的跑这儿来了?”
“桃雨皇姐说西华门附近有宝贝,若我能寻到,日后就与我一起玩儿。”沈行舟老老实实回答。
“那您寻到了吗?”纪修予极富耐心,单膝跪地矮下身来,轻掸沈行舟衣摆上的草灰。
“还没……”沈行舟落寞地垂下眼眸,满脸写着不希望掌印将此事说出去的心虚。
“下回等天明了再来,更深露重,冻坏殿下身子就不好了。”纪修予一眼看穿沈行舟心思不说破,只朝他摊开手掌,道:“走吧,咱家送殿下回去。”
沈行舟瞅瞅面前大掌,不情不愿地牵了上去。
他虽贵为皇室幺子,却最不得圣宠,只因前头已有五位各有千秋的皇兄,宣乐皇帝又过了膝下弄儿的年岁,现将垂暮,一心顾着求仙问道、声色犬马,以致周朝隐有大权旁落之兆。
纪修予则正处在权力漩涡的中心,此前一举将上任掌印掀翻下马,立时在前朝后宫中名声大噪,如今统领东缉事厂专供皇权,成为当朝天子面前新秀红人,风头一时无两,是各家势力争相拉拢的香饽饽。
沈行舟不懂这些弯弯绕,只听母亲曾特别点名此人是他们开罪不起的大人物。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月下同行,这还是沈行舟第一次与这位传说中的大太监私下相处,生怕说多错多,攥着纪修予手指的掌心微微濡湿。
纪修予很是照顾沈行舟微不足道的小小面子,特意挑了避人的宫道,一路无言护送六皇子回到与其生母夏贵人同住的霁月宫。
随后,纪修予再次回到净身房院中。
这座不起眼小院里确实藏着宫内万千太监们的“宝贝”,角落一间阴蔽的耳房里悬挂无数红绒布袋,按其主人的身份高低有序错落排放。
新晋侍童们的“宝贝”挂得最外最低,纪修予举着烛台一一寻了下去,直至看到最末红袋上贴的名字才停了脚步。
灯花噼啪,满屋影翳一齐晃动,既阴森又诡异。
纪修予无声笑了。
面容阴柔的瘦高男人放下烛台,丝毫不在意是否会弄脏手指,慢条斯理地解开了属于林鹿的宝贝袋,垂眸凝视片刻,低低笑出了声。
“有趣。”纪修予解了心头疑惑后显得格外愉悦,将红袋原样系回,步伐轻快地离开了宝贝房。
而林鹿这会儿已经回院睡下,对纪修予的存在一无所知。
好在一夜安稳,端的是无事发生。
熬过净身的鬼门关,侍童们仍需在侍童院滞留月余时间,将养伤势的同时学习宫内基本规矩,随后方可分派各处。
可谁知翌日一大早,一殿前太监亲临小院,点名带走了一位侍童,虽不合章程,但也不是甚么稀罕事,带班太监郭亮满口应下,将那侍童的名字在名册上划去,填在了霁月宫名下。
第3章 秋狝围猎
季秋九月,天高云淡。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驻扎着大周皇帝的秋狝营地,不远处是守备森严的绥泽围场。
营地外围,临时搭建的马厩空了大半,只剩下几匹身量短矮的袖珍小马。
一位背影瘦削的小太监出现在马槽前,怀里抱着捧新鲜牧草,正抖着草叶上的露水往石槽里铺去。
七八日前,林鹿离开生活了一个多月的侍童院,按宫需分配至御马监做事,若以他的资历,伺候皇家秋猎本不够格,可这回负责的御马脾性识人,为防有失,管事太监破例将他一同带来,也能见见世面、长长闻识。
“林鹿!牵两匹矮马来!”身后传来管事太监刘高的吆呼。
“来了!”
小太监扭头应声,露出一张白净细嫩的小脸来,不同于刚入宫时形容枯槁,现在的林鹿眉眼含春、唇若桃花,活脱脱一副女子的柔媚相,他身上穿的又是货真价实的靛青色无品太监服,想必便是世人口中“男生女相”了。
“动作麻利点儿!”刘高催促,“五殿下、六殿下都等着呢!”
林鹿匆忙将剩余草料往槽里一搁,小跑着解下系绳,牵着两匹马跟在刘高身后。
“到了两位殿下面前管好眼睛,没问到的别擅自出声儿。”刘高偏头嘱咐。
“知道了爷。”林鹿喏喏回道,将头埋得更低,一路上目光垂敛,连大气都不敢出。
听到六殿下的名号,林鹿下意识回想起那夜同一名“伴读”撞在一处的场景——在侍童院听带班太监介绍皇室成员时,他就已知晓“沈行舟”是六皇子名讳。
出来骗人也不知道用假名字。想到这林鹿觉得有些好笑,昙花一现般抿出一点笑意,很快又整饬心绪,教外人再看不出半点端倪。
他不能与六皇子扯上关系,身怀秘辛,自然是越低调越好。
关于这点,林鹿早在侍童院时就想清楚了,甚至对沈行舟的执念隐隐后怕——好在侍童中真有一人名唤“凌度”,被调配去霁月宫想必正是沈行舟手笔,可奇怪的是,既然“货不对板”,沈行舟竟再无动作,着实让林鹿提心吊胆了好几日。
好在自那以后沈行舟这个名字没再出现在林鹿的生活中,如今再遇,林鹿只觉既惊又忧,担心被他当众识破,引起不必要的注目。
半晌,刘高带着林鹿来到一片侍卫严防的空地,远处有箭靶等物,应是皇子们玩腻了想骑马,这才传唤了御马过来,如此想着,二人穿过人墙留出的缺口,径直牵马行到草场中央。
刘高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回禀二位殿下,御马带到。”
“张岩,把马牵过来。”一道脆利童音传来,五皇子沈今墨身后跟着一众侍奴,随手指向牵马过来的小太监。
林鹿忙不迭弯腰下拜,将缰绳交给那名近侍,而后揣着手退至一旁。
一众侍从很快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夸赞两匹御马皮顺毛亮。林鹿趁人群遮挡偷眼去瞧——两名小皇子与自己年岁相仿,身着一模一样的暗色射服,一眼瞧出其中个头稍矮、笑容灿烂的便是六皇子沈行舟。
他没发现自己,林鹿悄悄松了口气。
刘高以为林鹿看愣了,伸手拧他一把,林鹿一下回神,缩着脖子重新站好。
“马!马!”沈行舟一门心思惦记骑马,小短腿倒腾着哒哒跑近,伸手就要接绳,“要骑马!”
沈今墨直接从背后挤开他,沈行舟人小又没设防,冲撞之下猛得趔趄,而五皇子看都没看他,自顾自上前挑马,口里还道:“长幼尊卑有序,出门在外,六弟切莫忘了规矩呀。”
沈行舟“哦”了一声,站稳就又凑了过来。
沈今墨绕着两匹御马走了一圈,有意无意看向沈行舟,见他双目放光盯着那匹栗棕小马,沈今墨露出坏笑,笃定道:“本殿要这匹。”
话音刚落便有下人将五皇子选中的马牵离此地,沈今墨得意地挺起胸脯,迈着步子走到远处去了。
围看众仆一并撤去,原地只剩沈行舟与那匹白底黑斑点的花马。
他们不都是皇子吗?林鹿暗暗心惊,偷看向沈行舟的目光存了些同情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