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这时,侯府主人领着随从姗姗来迟,四散下去不停赔礼,各自安抚宾客送出门去,而陈凝珠受伤难行,便有下人上前欲用担架抬她回房看医诊治。
“别放他走!”搬动中牵动患处,陈凝珠疼得口中嘶嘶倒抽着气,想起什么似的恶狠狠回头,“捆了丢进柴房,不准给水和吃食,待本郡主伤好亲自罚他!”
话音刚落,两名家奴立时将林鹿按在地上,抽出麻绳就地绑缚起来。
林鹿脸色煞白,连挣扎求饶都忘了,像一包货物似的被人扛上肩头,往侯府更深处去了。
陈凝珠还在咒骂林鹿,前后抬架的下人讪讪打断:“小姐,那……御马怎么办?”
“马儿知道什么!全都是那该死的奴才驯教无方!”陈凝珠不假思索吩咐道:“好吃好喝养着,明日一早还给御马监去,小叔说了,有借有还才能再借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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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无月,夜静更阑。
负责出力的家奴手脚粗重,林鹿被扔在地上碰了后脑立时昏迷,直至入夜寒凉,冻得唇舌打颤才沉沉转醒。
“嘶……!”
林鹿浑身又冷又疼,脸上不知何时蹭出的血痕也是刺痛不已,龇牙咧嘴地勉强坐起,背靠上立柱又是一阵抽痛,小太监头脑昏沉不知今夕何夕,四下看看漆黑一片,额上不由渗出冷汗,哆哆嗦嗦喘着气,呼吸间口中呵出淡淡白雾。
回想傍晚发生的事,林鹿忍不住眼眶发酸,切实体会了一把上位者无由来恶意带来的灭顶之灾。
长夜漫漫难捱,林鹿满脑子都是陈凝珠临走前放的狠话,不知明日会发生什么。
再来,便是抱有一丝期望:自己夜不归宿,御马监那边——就算梁哲他们等着看热闹不会管,刘高办事回来也定会察觉。
思及此处,林鹿略略心安,缩在角落打起瞌睡来。
忽然,后墙外窸窸窣窣响了一阵,接着透气的小窗被人从外推开,凉风灌进屋里,林鹿脖颈一凉,迷蒙着睁了睁眼睛,所见还是虚无,垂了眸又想再睡。
可嘁嘁啧啧的碎响再次响起,林鹿渐渐转醒,随后便是一声让人无法忽视的“咚”的一声。
像是什么人跌在地上。
“哎哟…哎哟……”黑暗中当即响起微弱的哼唧声。
林鹿往里缩了缩,只当是手脚不利索的笨贼,歇够了自会离去。
谁知那人哀哀叫了两声后竟以气音唤了起来:“鹿哥哥、鹿哥哥你在吗——?”
林鹿心头一跳:“六殿下?”
沈行舟拨开杂物爬了出来,循音摸索着来到林鹿跟前,两人互相看不清彼此面容,可林鹿仍能听出沈行舟言语中的雀跃之意:“鹿哥哥,我终于找到你啦!”
说着,一具小身子拥了过来,裹挟着三分酒气。
林鹿被捆得像个粽子,自然无法动作,只得任由沈行舟胡乱往自己怀里拱。
“…殿下?”林鹿惊讶之余眉头蹙起,下意识小声询问:“殿下饮酒了?”
沈行舟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答非所问:“别让阿舟一个人,你别生阿舟的气。”
“阿舟几次想将你调进霁月宫,他们都嫌麻烦,不愿替我办事,这才屡屡耽搁……”
林鹿的目光落在昏黑看不清的阴影里,抿了抿唇,没说话。
沈行舟分明已经表现出喜爱之情,自上次马棚一别,林鹿不是没想过六皇子为何没能信守承诺,可转念一想人家是皇子,再落魄也不至于将他一介奴才时刻记挂在心上,便释然了许多。
如今再次见面,林鹿又是处在惹上麻烦的尴尬境地,不由有些焦躁:“小的只是宫里再寻常不过的下人奴才,六殿下贵为皇子,实在不该与小的交往过密,殿下还是……”
他强行扼制住自己过于泛滥的怜悯心,不想关心为何沈行舟小小年纪就须饮酒,也不愿惦记沈行舟如何避开侯府侍从夤夜至此。
“我年岁不足入国子监……”沈行舟却一头栽在林鹿肩窝,自顾自嘟囔了起来:“学识、交友……母亲担心我赶不上前头五位皇兄,于是稍有风吹草动就要推我赴宴——我喜欢母亲,不想她因我唉声叹气,就算不愿,也都、也都遂了她的意了……”
看样子沈行舟喝了不少酒,整个人温温热热,压在身上倒十分暖和。
林鹿咬咬牙,心想与醉酒之人说不通道理,于是忍着身上伤痛挪了挪,好让沈行舟趴得更稳当些。
沈行舟抬手至林鹿鬓边,勾指挑出一缕鬓发缠绕着把玩:“……鹿哥哥,咱们逃吧!”
第11章 似在撒娇
“逃?”
林鹿险些被气笑,无暇再去纠正沈行舟对自己的称呼,难以置信地重复吐出一个单字。
堂堂皇家贵子,与他一个收监待罚的奴才说什么“一起逃”?!
“是呀,”沈行舟半阖着眸子,将林鹿抱得更紧,“听闻大周南疆,气候温暖,四季如春,咱们就逃到那去……”
沈行舟支起上半身,两只小手撑在林鹿不甚结实的胸脯上:“鹿哥哥以为如何?”
“奴才、奴才……”尽管看不清沈行舟面容,但林鹿还是不自在地偏过了头。
醉乎乎的小皇子神智迷蒙,尽管扶着林鹿,也是左一下右一下地轻晃,不知不觉离得林鹿极近,红润的唇瓣微微翕张,呼吸间吹出幽幽酒香。
林鹿一下红了耳朵。
谨小慎微的性子使得他不习惯与人亲近,之前次次碍于皇子身份隐忍下来,可沈行舟在林鹿面前到底也还是个同龄人。
“六殿下,请你自重!”
林鹿忽然使出浑身力气将沈行舟掀了下去,自己被绑动作不便,也跟着往地上倒去。
他下意识闭上双眼,以为会跌到地上。
“鹿哥哥,是、是我压疼你了吗?你怎么样,要不要紧?”沈行舟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扶住林鹿,颇为紧张地伸出小手在林鹿身上到处摸索,没头没脑嘟囔起来:“…我不认得那些姐姐,她们一个劲儿朝我敬酒……”
“我想拒绝,可母亲说过,不得拂人面子,”沈行舟颠三倒四地絮叨着,完全不在意、也看不见黑暗中林鹿愈加涨红的面色,“鹿哥哥,我的头好晕。”
沈行舟饮了酒,原本就糯的嗓音微微沙哑,诉于耳边似在撒娇。
林鹿心底兀然跳错一拍,转瞬升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愫,这种抓不住落点的陌生感觉令少不更事的小太监后脊僵硬,人就这么愣在原地。
他不在乎沈行舟经历过什么,只是出于本能想要避开潜在风险,可这沈家皇六子却纯良到了有点子“呆傻”的境地,一旦认定什么,只要没直接拒绝,沈行舟总有理由说服自己,然后继续待人如一。
低微如林鹿,怎会直截了当地表明不愿?
然,说是不愿,林鹿此时的心情又很复杂——这小皇子对自己总是如此真诚,或许他…天生一颗赤子心,旁人正是掐准这一点,欺他年纪小、无实权,才任意拿捏的罢。
横竖困在这里出不去,姑且暂抛身份陪小皇子一会儿,也无碍……?
林鹿不再挣扎,任他动作默默听着。
沈行舟没在林鹿身上摸到伤,小少年放下心来,终于想起什么,再次扑到林鹿身上环抱住他,双手绕至林鹿背后鼓捣:“都怪我,见到鹿哥哥太高兴,都忘了鹿哥哥身上还绑着绳子了……咦,怎么解不开?”
少年人腰肢纤细,是以沈行舟轻松就能摸到绳结,只是捆绳的下人手劲极大,两人又是这么个搂搂抱抱的姿势不易施劲,沈行舟折腾半天也没能解开。
小皇子不死心,爬起来抹抹额上薄汗,俯下身又要继续。
“…殿下!”林鹿忍不住开口,“…奴才背过身去,解绳能容易些。”
沈行舟摇摇头,可林鹿人在暗处并不能看清,半晌没等到林鹿回话,他便自顾自伸手摸上林鹿脸颊。
黑暗中只闻衣料摩擦的细响,不设防时被人触碰,小太监吓得一缩,不知六皇子要做些什么。
正当林鹿绷紧了身子兀自紧张,那只温热的手却顺着瘦削下颌一路摸至唇边,林鹿刚欲咬紧齿关,沈行舟轻抬食指,点在了两片抿紧的薄唇中央。
“不许,再,自称‘奴才’。”沈行舟一本正经道。
柴房仅后墙开了两扇小窗,此时月影西移,光华虽暗,到底还是照亮了房中一隅。
林鹿怔愣中缓缓睁大双眼,恰借月光,对上一双乌黑水润的瞳眸。
无论是与阿娘穷困过活时,还是入宫后学习的严格规矩,都已把“自卑”二字深深刻入林鹿骨血,然而沈行舟却在这时告诉他,无需以贱名自污……
真的可以吗?
沈行舟说完就弯了眉眼,往前凑了凑:“鹿哥哥须得答应阿舟,不然——不然我就不给你解绳子了!”
小皇子假意收回双手抱在胸前,小下巴抬得高高的,还要时不时偷看林鹿脸色,酒后眼神有些飘忽,却更显憨态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