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可这些往事、这些叮咛沈行舟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遍,但他一向孝顺,只要夏贵人开了口,就一定会耐着性子听完。
  夏贵人说着说着眼底泛泪,蹙着眉头阖了眸,抽出巾帕按了按眼角:“永远不许与别人相争,宁可自个儿受点委屈,也不要得罪这深宫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儿子记住了。”沈行舟身形微晃,悄悄活动着腿脚,一脸顺从地应道。
  酒后折腾一夜已是缺休少眠,又马不停蹄地从荣阳侯府一路骑行至隆福皇城,入城后下马改步行,走过长长短短的宫道,才终于在熹光刺破云霄时抵达位于后宫深处的霁月宫。
  一口气还没喘匀,就被叫来接受亲娘耳提面命的日常洗礼,教沈行舟一副少年身子如何吃得消。
  沈行舟的眼皮愈发沉重,夏贵人还在喋喋不休,那些字音词句落在小皇子耳中相互缠绕,织成一张催眠的大网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沈行舟!”夏贵人陡然拔高声调,“你今天怎么回事!郡主生辰宴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让你自回来就魂不守舍的,连娘的话都不愿听了吗!”
  沈行舟浑身一个激灵被吓得心跳如擂鼓,仍抬头挤出笑意,讨好道:“母亲息怒,儿子没有……”
  随后,沈行舟强忍着疲累,硬是站着将生辰宴上的闹剧始末讲给夏贵人听——只不过并没将宴后遇到林鹿的事情也说出来。
  “此事当真与你无关?郡主怎么样?你说你怎么还在侯府下榻了,失礼欠妥,希望荣阳侯一家不要见怪才好……”
  夏贵人事无巨细,恨不得将当夜情境还原,亲自为沈行舟一一演示正确做法才好。
  到最后,沈行舟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出的门,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回到住处了。
  沈行舟合衣往榻上一躺,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松了,头昏脑涨,耳旁仿佛仍有夏贵人碎念的声音,巴不得就此倒头直接睡去。
  小院人声寥落,洒扫服侍的宫人并不多,小皇子在一片静谧中盯视着房梁一角,很快开始上下眼皮打架,眼看就要阖眸入寐。
  “若殿下真的垂爱,随时都可差人将奴才带回宫。”
  沈行舟猛地睁眼,小手“啪”一声拍上双颊,为了醒神用力揉搓两下,继而高声呼唤:“来人啊!”
  无人应答。
  沈行舟静默半晌想了个主意,他从床榻起身,走出寝间来到小厅,挑了张圈椅坐下:“凌度,别又装听不见,这月的月钱……还想不想要了?”
  “想!想!奴才在,殿下有何吩咐?”门口登时走进一矮胖小太监,面上堆笑,眼睛眯成两弯讪然的缝。
  “日前命你去御马监寻人,你去了没有?”沈行舟问道。
  “去了去了。”凌度一听是这事,想都没想就回答,还要再扯皮几句:“六殿下,不是我说,您老惦记那养马的做什么?宫里太监这么多,想要什么样没有?何苦非得寻那粗手粗脚、不会伺候人的甚么马倌……”
  沈行舟皱了皱眉,神情变得凝重——他五官生得柔和,又常扮笑模样,是以这份凝重落在凌度眼中也只是有些茫然,与平时无异。
  而向来不知愁滋味的六皇子,却在此时,第一次打从心底升腾起一种烦闷焦躁的感觉。
  他是皇子,天赐的尊贵,生来便与常人有着天壤之别。
  沉默中,凌度只当沈行舟累极了在愣神,像往常一样懈怠起来,混不在意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站着待命。
  他不知道的是,沈行舟眼前正一幕幕闪过与林鹿相识以来的各种片段:两人被路过的侍卫吓得躲在门后不敢出声、御马监的大太监对林鹿肆意喝骂、长乐郡主狠踹下去的脚、甚至就连侯府下人也敢当着他的面扬起手掌……
  一边是来之不易的友人,一边是母亲十年来的谆谆切嘱……
  “殿下,”凌度等得不耐,张口打破沉默:“若无别的事,奴才就先退下了。”
  沈行舟抖着眼睫,深深呼吸几息,凌度见他没反应转身就走。
  “站住,”沈行舟有些惴惴,担心唬不住凌度,说话时尾音不自觉带了点颤:“本…本殿下说让你走了吗?”
  凌度脚步一滞,心想这小子怎么突然转性了?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被分至霁月宫以来从没见沈行舟发过脾气,大多时间甚至连寻常主子的架子也无,这入宫不久的小太监惯会察言观色,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我、我我……”沈行舟紧张得手心出汗,还是偷掐大腿一把才把话顺当说完:“……本殿下命令你,即刻前往京郊御马监草场,将一名名唤‘林鹿’的养马小太监带进宫,带到本…殿下面前!”
  “哎哟我的好殿下……”凌度转过身来,脸上浮现难色。
  “若你能将他带来,从此他便顶替你的位置,你想去哪个宫就去哪个宫!”沈行舟挺了挺胸脯强撑气场,同时使劲睁了睁眼睛,似乎是想学人瞪眼行恐吓之意。
  ——皇兄皇姐都是这样做的,可他根本拿捏不到位,若外人来看没准还要笑称一句“宜喜宜嗔”,不过眼下唬一唬没见过世面的凌度绰绰有余。
  凌度闻言眼神一亮,却仍是耷拉着一张苦脸,觑着沈行舟不似玩笑,他也收了糊弄的心思,老老实实道:“回殿下的话,不是我躲懒——是,京郊挺远,我平时也懒——但这次真不是我不想去,实在是…实在是……现下的御马监,万万去不得啊!”
  “为何?”听到这里沈行舟什么瞌睡都没了,急急问道:“御马监怎么了?”
  凌度往身后瞟了眼确认无人近前,才煞有介事说道:“想必殿下一定知道前段日子秋狝期间,圣驾遇刺两次,听闻,全都与御马监脱不了干系!”
  “好像说是……”凌度边回忆边道,“御马监中有内奸,勾结外族策划实施刺驾毒计,职位不低,纪掌印负责此案,昨个儿夜里就已命人将御马监上下控制起来——现在去御马监,那不是往刀口上撞嘛!您说是不是,六殿下?”
  凌度讨巧地笑着,希望自家殿下心善放他一马,可沈行舟闻言大脑一片空白,只顾着疯了似的满心惦念林鹿的安危。
  第14章 凶多吉少
  沈行舟一向对朝堂无甚兴趣,但也知勾结外族、密谋行刺无论哪一条都是塌天的大罪,更何况现状实为二者皆有,御马监当真是凶多吉少。
  林鹿有危险。
  这个想法甫一冒出,沈行舟就再也坐不住了。
  他只是性子率真不计较,不是真的呆傻,久处宫中,自然对纪修予的手段有所耳闻,当即便生出个连自己都吓一跳的念头。
  “现在…是、是什么时辰?”沈行舟问出声。
  “回殿下,刚至卯时初。”
  大周规制于卯时正刻上朝,作为司礼监最高级别的掌印太监,就算纪修予手头上有要案查办,每日也须按时参加早朝,今天也不会例外。
  还有时间。
  沈行舟的想法很简单:赶在纪修予向父皇禀报前跟他求情,证明案发时林鹿都与自己一处,反应如常且护主有功,不可能参与刺驾,从而解除林鹿嫌疑,将他从御马监一众受牵连人等中捞救出来。
  林鹿只是一个与案无关又何其无辜的小太监,沈行舟还记得被纪修予亲自护送回寝宫的那夜,想必纪掌印并不像旁人说得那般,好生与他说清道理,定会满足自己的小小要求!
  沈行舟微忖片刻,眉宇间愁绪解了几分:“纪掌印、纪掌印……哎!凌度,你也是太监,可知如何才能见到纪掌印?”
  凌度不知沈行舟心思,挤吧两下小眼如实答道:“司礼监衙址设在神武门外,不过……”
  沈行舟听见“神武门”就提腿迈步,又闻“不过”二字赶紧停下。
  “不过什么?”沈行舟焦急催问。
  “不过近日秋深天寒,万岁爷体恤纪掌印劳苦,特许他住在太和殿外的栖雁阁。”凌度识趣地一口气说完。
  “备轿!”
  “殿下,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去栖雁阁!”
  “啊?去栖雁阁做什……”
  “磨蹭什么?还不快去!”
  “好…好嘞!”
  沈行舟立时奔出门去,却不小心在门坎上绊了一下,正巧留意到自己衣袍下摆沾了好几处尘灰,继而惶急地一跺脚,赶忙又奔到里间换了套得体的装束。
  他是去求人的,可不想留下坏印象!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顶不起眼小轿从后宫宫道拐角而出,顺长街匆匆往南行去,若有洒扫做事的宫人碰巧经过,还能听到小轿里不时传来催得快些、再快些的唤声。
  然而,六皇子到底年岁尚浅,很多事情思虑不周,就比如这次。
  司礼监掌印事务繁杂,有时在宫外调配东厂,有时又须回到栖雁阁审理奏折。纪修予其人更是不可捉摸,无人能提前料得动向。
  若按常理分析,锦衣卫昨夜有所行动,纪修予则大概率宿在宫外司礼监所里,这样一来,径直奔赴栖雁阁只会扑空,再想去宫道堵截,一来一回,时间上肯定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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