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林鹿双目失神,整个人麻木又痛苦,鲜血淋漓的尸体惨状时不时从眼前闪过,每想起一次,都像在心脏上抡了一锤,是以小太监始终无法平静接受,一颗心几乎碎裂成血肉粘连的块块碎渣。
  “不就是看了眼尸体,你没见过死人啊?”梁哲见林鹿不搭理他,心头憋闷,又嘶吼起来:“最恶心你那出矫情唧唧、做作造势的娘们儿样子!同情刘高啊?那他妈是他罪有应得!干出这档子事,全监的人都陪他倒霉还不够啊?”
  “你真是当狗没够,要真舍不得,你陪他去死好了!”
  “吵什么吵!”木门“咣”一声被踹开,看门的锦衣卫径直走向梁哲,“给老子安静点!再吵割了你的舌头!”
  说着,那锦衣卫卸下腰间佩刀,用刀柄对着梁哲腹部狠怼两下,劲道之大逼得他惨叫不已。
  “军爷!军爷……!”梁哲龇牙咧嘴地挤出谄笑,“都、都是林鹿那小子一直吐,小的一时冲动,才……”
  “说了安静!听不懂人话是不是?”锦衣卫都是油盐不进的主儿,不听梁哲解释,反手一刀柄敲上梁哲脸颊,打落了几颗牙齿,梁哲痛呼出声,和着血水吐在地上。
  梁哲面色灰了下去,瑟缩着不敢再多嘴。
  锦衣卫扫了林鹿一眼,见他宛如行尸走肉摊在地上,低低嗤骂一句“小阉狗”就离开了。
  屋内重归寂静,林鹿颤巍巍闭上眼睛。
  别人只知他是为刘高哀恸,不知林鹿心里藏着更大的秘密。
  起初,他怎么也想不通秋狝两次刺驾与御马监有何干系,随着一遍遍回忆与刘高相处的点滴细节,林鹿终于想起来了。
  许青野。
  断了手依旧强大的刺客。
  是他林鹿,那夜在马棚,间接救了许青野一命。
  当时重兵把守,又有战事在侧,竟真叫许青野带伤逃出生天,至今仍未落网。
  许是司礼监掌印纪修予后来在马棚查出蛛丝马迹,因此怀疑上御马监倒也算合情合理,可那时秋狝营地人来人往,为何独独找刘高一人的麻烦?
  小太监涉世不深,自然思虑不到位,没能力继续深究下去,只猜测是纪修予查案无果欲找人背锅,正碰上进宫的御马监管事刘高,寻个理由将其屈打成招,借此完成皇命。
  林鹿毕竟不是完人。
  这两件事连在一起,让他没法不产生“是自己害了刘高”的念头,可背负人命的沉重愧疚感甫一形成,几乎就能整个摧毁林鹿已经绷得很紧的脆弱神经。
  为求不变成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拼命想在脑海中摒弃这一念头,不停找着“那时情况紧急”、“不能激怒许青野”、“我也是为了活命”、“看护皇嗣责任重大”等借口安慰自己。
  就在两种想法互相拉扯、趋于平淡之时,小太监也渐渐冷静,回过神的林鹿这才后知后觉地落下泪来。
  泪水从眼角滑至腮边,林鹿微微昂着头,被愈发汹涌的泪意模糊了视线。
  “师傅……”林鹿无声开口,泪水很快打湿衣襟,洇成一小片深蓝色的水痕。
  正当这时,门外传来响动,林鹿不像方才一般无动于衷,缓缓挪了视线过去。
  门开了,两名锦衣卫像提鸡仔一样押一人进屋,来到林鹿所在的立柱旁,将那人与林鹿捆在一起。
  来的锦衣卫什么也没说,把缚人的粗绳绑得死紧后又离开了。
  梁哲在关门后才敢抬头,觑了这边一眼,不屑地哼气出声,这回长了记性,没再说多余的话。
  “哎哟,下手真狠,胳膊疼死了!”猫蛋苦着脸小声抱怨,偏头望向林鹿:“哎林鹿,你怎么样,没事儿吧?”
  林鹿扭头看他,默默泪流不止。
  猫蛋哀叹一声,哄道:“唉,都过去了,别哭,咱们的下场也不一定能好到哪里去……”
  “喂,猫蛋!”梁哲不甘寂寞,一边留意着门的方向,一边用气音问出屋内所有太监最为关心的问题:“你干什么去了?他们就没把你怎么样?啥时候能放咱们出去啊?”
  猫蛋连个眼神都没给他,接着在林鹿耳边低语:“你别太难过,刘高他利欲熏心,被苍族买通当了内应,他也应该知道,早晚都会有这一天,一切是他自讨苦吃,与你、与我、与御马监都无关。”
  林鹿眼神微动,轻轻点了下头。
  见林鹿仍只盯着他看,猫蛋苦笑了一下,继续道:“我?我没事,他们没做什么,我跟着刘高时间比你长,当然要问得更仔细些,知道的不知道的瞎说一通,就好好的把我放回来了。”
  此时林鹿身心俱疲,猫蛋的出现无疑带给他一丝慰藉,同时也再没余力思考其话中真伪,只想静静依靠着相互取暖。
  很显然现实并不会事事如人所愿。
  梁哲被猫蛋无视绷不住气性,刚想发作大骂猫蛋,就听屋外突然吵嚷大作,人声与脚步声交杂,一时间谁也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这个疑问并没有困扰屋内众人太久,很快他们的房门也被一脚踹开,从门外涌进数名锦衣卫,一双双大手伸向被绑得动弹不得的太监们——
  “督主有令!御马监太监无论大小一律不留,统统就地格杀!”
  第16章 我不想死
  “不要啊——!”“小人是冤枉的!小人是冤枉的!”“军爷饶命!纪掌印饶命啊!”
  狭小房间内哭嚎声大起,太监们得此噩耗被吓得腿软难动,林鹿和猫蛋也不例外,被锦衣卫们七手八脚地拖行至室外。
  “别动!跪好!”“还想跑?……”
  梁哲一反常态顺从无比,却在锦衣卫放松警惕之时,仗着身形高大突然暴起,挣开擒着自己的手,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锦衣卫人多势众,又个个精猛无比,梁哲的下场可想而知,被人两步摁倒在地,此时天光大盛,绣春刀折射出雪亮的光,只一下,手起刀落,梁哲便不动了。
  其他房间也都开了门,锦衣卫身上黑衫连成一片,像是乌压压的云,他们每人负责一个,约束着太监们挨排跪好,等待上职清点人数。
  林鹿浑身一丝力气也无,任人粗暴拽至最末的缺位,只听“嚓”的一声,身后的锦衣卫抽出佩刀,锋利刃口稳稳横在纤细脖颈前。
  只待一声令下。
  林鹿心里倒是出奇地平静。
  他突然就很想念阿娘,回想小时候阿娘带自己上山挖白薯,教他辨认可食用的野果野菜,虽然是为了日后好让他独自前来,但林鹿依旧珍惜与阿娘相处的时光。
  不知阿娘现在身在何处,自己不在,凭她一点亏也吃不得的性子,想必可以过得轻松些吧?
  眼前是一排排东倒西歪、被人提在手里的同僚太监,小院上空盘旋着他们绝望崩溃的号哭。
  林鹿微微抬头向上望去,秋晨日光清亮、碧空如洗,端的是难得的好天气。
  “杀!”
  第一声令起,最外一排锦衣卫动作齐整,一手按稳头颅固定,另一手握刀贴近,接着又快又狠割开喉侧动脉,一蓬蓬血雾冲天而起,滴滴拉拉洒在地上。
  院中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更加疯狂的挣扎与尖叫。
  “再杀!”
  第二声令起,第二排锦衣卫如法炮制,喊声戛然而止,更多御马监太监倒了下去,他们死不瞑目,圆睁的眼珠浸在血泊里。
  “接着杀!”
  第三声令起,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血腥气,最后一排的太监已经喊不出完整的音节,一个个颤抖不已、涕泗横流,更有甚者被吓尿了裤子、吓丢了魂,烂泥似的软在那儿。
  林鹿始终不挣也不喊,安安静静跪坐,直到最后一刻,也只是咬紧牙关闭眼等待。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数。林鹿想。
  身后锦衣卫多不由看了他两眼,但军令难违,那只粗粝大手还是使劲扣紧了小太监后脑。
  正当林鹿下意识绷紧身子——
  “停止行刑!”
  林鹿几乎已感受到刀锋寒凉,锦衣卫在命令响起同时生生顿下动作,刀刃停滞,悬在林鹿脖颈间,随后缓缓撤远。
  同排其他太监纷纷抬头,明明眉眼尚是哭丧的,嘴角却下意识扬起怪异的弧度,猜测他们是庆幸重生、难以置信时才似哭非笑的罢。
  林鹿也跟着睁开双眼,秋日阳光晃眼,令他视线有些恍惚,隐约望见一人影,正踏着满地血污踱步而来。
  “放了他,”来人随手指中两名太监,“还有他。”
  “是!督主!”
  纪修予停在林鹿面前,颀长身形投下影翳,林鹿逆着光仔细辨认出了男人模样。
  “……啊,哈……”林鹿一时有些木楞,张了张嘴,嗓子紧得像塞了团棉花。
  “掌印!多谢掌印救命之恩!”猫蛋反应极快,手脚恢复自由后,毫不含糊膝行至纪修予脚边,“咚咚咚”磕起了响头。
  纪修予没看他一眼,目光始终与林鹿呆滞的瞳仁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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