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行了!起来吧!”一旁的锦衣卫极具眼力见,扶走猫蛋,与周围其他锦衣卫一齐退开半步。
  “可还认得咱家?”
  纪修予矮下身来,勾唇一笑,从怀中掏出巾帕,细细为林鹿擦汗拭泪,“都成花脸狸奴了……咱家记得你,男娃娃生了张女人脸,叫什么来着,林…鹿,是吧?”
  直到现在,林鹿从天灵盖到尾椎骨一路都是麻的,愣了半晌才僵硬地点了点头。
  “这么好的面皮,白白折在这儿,未免太可惜。”纪修予露出惋惜的神色,“瞧着年纪也是极轻,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说着,纪修予随手丢掉帕子,站起身,林鹿仰头望去,难以言喻的压迫感登时放大,成了压垮林鹿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先前看似冷静自持,其原因说是被吓“傻”了也不为过,这时终于反应过来,颤巍巍伏在地上,泪水汹涌而下,噼里啪啦砸进尘土里。
  “掌印,掌印!!”林鹿昂起哭得潮红的小脸,“求求您,救救我!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好啊,咱家救你。”纪修予满意极了,朗声轻笑道:“起来,从此你便跟着咱家。”
  纪修予向地上的林鹿摊出手。
  林鹿愣愣看着男人大掌有些迟疑,纪修予略一偏头示意,小太监顿时生出勇气,探出沾满冷汗的手,交到纪修予掌心。
  司礼监掌印背光而站,绛色锦袍外一袭玄底绣银滚边大氅随风猎猎轻摆,黑缎官靴前趴着个狼狈不堪的小太监,两只手一大一小、一高一低,缓缓搭在了一起。
  这一画面显然极具视觉冲击,周围无人作声,均的屏息静待。
  纪修予将林鹿从地上拉起,若以林鹿角度来看,这一动作不啻于直接将他从深渊边缘拉回。
  林鹿此时心情十分复杂,一半是死里逃生的窃喜,一半是畏惧死亡的后怕,还有一直萦绕心头久久不散的,对纪修予的崇拜感激之情。
  我本是匍匐在地的蚁,何其有幸引得神明垂青。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纪修予率先走了出去,猫蛋搀着脚步虚浮的林鹿紧跟在后,直到走出有如修罗地狱般的小院,林鹿才恍觉重生若悟之感。
  林鹿望着身前背影,犹豫几次想开口。
  道谢?问询?好像当下场合都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的头昏昏沉沉,吹了良久的冷风也还是不甚清醒。
  “督主,”一锦衣卫小跑着赶至纪修予后半步,边跟着边低声问道:“还剩下几名御马监无品太监。”
  纪修予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是。”锦衣卫拱手一礼,回身照办去了。
  幸而大难不死,福气应在后头,可林鹿越走越不安,直至走到草场大门,纪修予领他们来到停轿的位子,林鹿猛地感到背后恶寒,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不要紧,却将林鹿本已稍缓几分的颜色再次骇得惨白。
  “猫蛋你年纪长些,跟轿慢慢走着,”纪修予吩咐,“林鹿,天可怜见的,准你与咱家同乘。”
  “谨遵掌印吩咐,”猫蛋从善如流站到轿撵一侧,路过林鹿时推他一把,小声道:“还不快谢恩?”
  林鹿却踟蹰。
  “嗯?”纪修予鼻音上扬出一个耐人寻味的音调。
  “多、多谢掌印体恤,”林鹿几乎站不稳,浑身抖如筛糠,“奴才不敢……独得厚待,与、与猫蛋一样便可……”
  “进轿。”
  纪修予不再与他浪费口舌,一低头进了轿,容不得林鹿婉拒好意。
  林鹿无措地看向猫蛋,猫蛋冲他比口型:“愣着干嘛?快进去啊!都等着你呢!”
  像是印证猫蛋的说法,旁边一直撩着轿帘的锦衣卫当即向林鹿投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光。
  林鹿别无他法,瑟缩着矮身进了轿。
  “起轿。”
  纪修予的声音低低传出,一行轿夫、护卫皆由锦衣卫组成的“豪华”队伍,浩荡无声、稳步却快地朝隆福皇城行去。
  猫蛋吃力地勉强跟上队伍脚程,虽累出一身汗,但心情轻松不少,呼进呵出的沁凉空气尝在嘴里仿佛也变得甘甜。
  原因无他,猫蛋隐约能猜到纪修予准备将他们安置在何处,并对此怀揣着无比强烈的期待与愿景——可以说宫里每位太监或多或少都曾渴望投身这里,但真正步入其中者却是寥寥。
  此地名曰内书堂。
  专供宦官学习之所,不仅可以识字知书,更有翰林学士任教,为一众小太监传道受业解惑。
  从内书堂出来的太监,日后大多进入司礼监参与国家政事,而就算分去别地,也都高出寻常太监一等,不必侍奉人,此生再与宫中无数繁重又脏累的活计无缘。
  被视为是入宫为监的上上之选,无数人挤破头也要搏的机会。
  只可惜不是人人都如林鹿、猫蛋好气运,内书堂直属司礼监,是为良材储备,掌印纪修予格外重视学生资历,因而多为样貌俊秀、聪颖机敏的十余岁小太监,皆由眼光甚高的纪掌印亲自把关,入选条件不可谓不严。
  甚至大内曾流传过“内书堂大门比皇帝龙床还难爬”的说法。
  而林鹿对这些概念全无,他正忙着紧挨边缘、将身子尽可能蜷得更紧,为纪修予腾出更多空间。
  他惊恐万状,仿佛并肩同坐的不是文韬武略的司礼监掌印,而是甚么披着人皮的凶神恶煞。
  ——草场大门惊鸿一瞥,离远望去,尽管看不真切,但林鹿可以笃定,刘高尸身重又悬于大门之下。
  他也终于从混沌成浆糊的脑海中析出一条危讯——刘高之死,是由纪修予一手促成。
  想到这,林鹿心中泛起滔天巨浪,既惊又怕,全然不知如何自处、未来又当如何。
  第17章 自惭形秽
  好在纪修予足够体贴,一路上不仅没有为难林鹿,甚至连眼皮都没掀动一下,沉浸在不为人知的好心情中。
  而林鹿兀自高度紧张半晌,精神上已是强弩之末,轿内温暖,锦衣卫抬得又稳,小太监不一会儿就靠着厢壁直犯迷糊。
  纪修予仍旧闭目养神,只是唇边笑意更深了些。
  一行人很快抵达宫北神武门外,还没待走近,轿外传来锦衣卫禀报的声音:“督主,六皇子沈行舟。”
  “嗯,”纪修予启眸瞥了睡熟的林鹿一眼,轻道:“放他过来。”
  停轿落地,沈行舟被领到一侧轿窗前。
  “六殿下。”纪修予笑着掀起窗帘一角,没有下轿的意思。
  “掌印辛苦,敢问……”沈行舟急急攀在窗沿上。
  “殿下是想问那小太监的事?”纪修予抬手将帘布掀得更高。
  沈行舟眼神一亮,脸上笑容刚扬起一半,就听纪修予继续说道:“这小太监资历上佳,一辈子做个洒扫太监未免埋没了良材,咱家准备将他收进内书堂好好教养,殿下意下如何?”
  司礼监掌印语气随和,实则在无形中堵了沈行舟的嘴。
  纪修予先前就已看穿沈行舟想将林鹿收为己用的心思,可他同样对林鹿起了兴致,如何肯拱手相让?
  况且,相比当个伺候主子的殿前太监,真才实学的内书堂显然是更好的去处,就算是为林鹿着想,沈行舟也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谨听掌印安排,”沈行舟一错不错望向林鹿睡颜,乖乖应道:“……他能活下来已是掌印开恩,那我就不过多打扰,掌印您请。”
  “臣告退。”说罢,纪修予放下帘,沈行舟向后退了两步,目送着黑云一般的队伍驶进宫门。
  不远处守门的侍卫堪称尽职,立在宏伟城墙下一动不动,认出来人,问也不问一句就放了行。
  沈行舟直至望不见才收回目光,伸手摸了摸胸口位置。
  说不清的酸涩在胸腔发酵——奇怪,林鹿分明已经如他所愿保全性命,可亲眼看到毫发无伤的小太监在纪修予面前卸下防备时,沈行舟还是感到一阵微妙的不快。
  如果非要描述,大概是,“小狗不愿与人分享骨头”之类的罢。
  宫里的孩子开蒙甚早,沈行舟隐约察觉出自己对林鹿似乎…生了点多余且异样的感情。
  于是被夺了心爱骨头的沈行舟生着闷气回了宫,一连三日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肯出来。
  这期间,两个死里逃生的小太监已在内书堂寝舍住下,较之先前草场不知好了多少倍,有猫蛋相互作伴,林鹿在陌生环境下产生的不安也能得到安抚,压抑的心情纾解不少。
  更让林鹿松一口气的是,纪修予近来忙得抽不开身,救下林鹿那天也只是载他到内书堂,既然见不到纪修予,林鹿就有理由逃避似的不去深思此事的各种细枝末节。
  林鹿心智尚不成熟,亦做不到先人后己,经此变故,他本能地感激纪修予救了自己一命,却总在午夜梦回时忆起刘高,每每免不了心惊胆战一番,并在心底一遍遍提醒自己:纪修予其人表里不一,不可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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