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林鹿提心吊胆了一路,有意无意按着沈行舟压低身子,将他往自己怀里带,生怕叫人瞧出异样,而沈行舟难得没有东张西望,低眉敛目,顺从地与林鹿贴得更紧些,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翘。
  内书堂。
  前堂供太监们白日学习活动,其后一圈矮房围成的小院就是晚间休憩时的住所。
  端的是无事发生,两人快步回到林鹿住的那一间,临近晚膳时辰,院中往来都是朝饭堂赶去,无人注意林鹿带了什么人钻进房中。
  “快把湿衣服换下来!”林鹿一进门就将沈行舟推到角落,小跑着取了炭盆燃着放在他脚边,而后飞也似地匆匆出门,回来时端着桶热水,臂弯处挎着把茶壶。
  进了屋,冷意稍缓,沈行舟睁着盛满好奇的眸子四下打量,细细观察这间有林鹿生活痕迹、自己从未见过的下人的房间。
  室内狭小逼仄,沈行舟一览无遗:窗边是一张四人睡的通铺,门口一张桌、四把圆凳,对面一排简易书架,其余再无别的陈设,也再没供人落脚的余地。
  比起真正伺候人的太监,这样的居住条件已算得上优待了,可沈行舟再不受宠过得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亲眼见得林鹿清苦过活,小皇子免不了心头一阵触动。
  原来鹿哥哥每天过着这样的生活。沈行舟看着看着就有些失望,脱衣速度也慢了下来。
  沈行舟脱下外衫,慢吞吞卷在怀里抱着。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鹿哥哥过得好些?
  沈行舟把脸埋在洇湿的外衫里,鼻尖溢满带着水汽的浅淡皂香,小皇子怔怔望着炭盆里明灭的火星出了神。
  “你……!”林鹿回来看到这一幕又羞又气,撂下手里东西落好门栓,三两步冲到沈行舟跟前抽走外衫,语气险些走了调:“你…怎么还穿着湿衣服?”
  “没有换的。”沈行舟把手搁在膝上,乖乖巧巧抬起脸回话。
  “……后面不就有棉衾…?”林鹿顿住,语气弱了下去。
  确实是林鹿疏忽,忘记给沈行舟准备干净衣物——堂堂皇子也不可能在太监房里赤.身裸.体不是?
  可铺上分明摞着一沓衾被,寻常人冷极了定会自寻方式让自己暖和起来吧?不知沈行舟哪根筋搭得不对,宁可多受冻一会儿,也非要等林鹿回来照顾安排。
  “不知道哪条是鹿哥哥的。”沈行舟眨了下眼睛,如是答道。
  林鹿欲帮沈行舟更衣的手立时停在半空,好半晌才落在他衣襟上,“…起来换衣服,湖水不干净,这里沐浴又不方便,我打了热水,姑且先擦擦,等你回去再……”
  林鹿说不下去了。
  不知是否是炭火燃得太旺的缘故,林鹿白皙面颊上酡红一片。
  ——林鹿还在扭捏从何处下手帮沈行舟宽衣,谁知这小皇子自理能力属实不错,那些系法复杂的腰带扣结,他都能按照正确顺序轻车熟路地一一解开,不等林鹿动手,沈行舟就三下五除二将自己剥了个干干净净。
  活像条大白鱼立在地上。
  沈行舟不胖不瘦,匀称得恰到好处,不着寸缕的大片皮肤在未掌灯的屋中白得晃眼。
  “…………”林鹿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林鹿进宫以来从没干过伺候人的活,他性子怕生又懦弱,没机会、也没兴趣睁眼留意别人的身子。
  虽说同性之间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但是距离过于近了。
  别开目光时甚至能看清沈行舟胳膊上爆起的一粒粒寒粟。[2]
  这这这,林鹿尚未做好心理建设,忽的就将人金贵的胴.体看了个精光,这成何体统!!
  林鹿脸上烧得更厉害了,不自然的红色一直从耳根蔓延至脖颈,小太监的眼睫抖个不停,不知该看向哪里。
  他甚至几次生出夺门而逃的念头,可一想到沈行舟那双晶亮的眸子……
  “……站着别动,我、我我去拿热水过来……”怕耽搁太久沈行舟着凉,林鹿强顶着羞赧将桶搬来。
  在林鹿匆匆忙忙将巾帕用热水沾湿时,往日衣来伸手的六皇子丝毫没有被人看光的自觉,神情自若地将脱下来的湿衣物迭好放在铺沿,不至于弄湿林鹿的床铺。
  落水到现在已过去不少时间,沈行舟从始至终没有喊过一声“冷”,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仿佛几位皇兄将他推入湖中取乐的事情不曾发生过一样。
  他的眼神清澈明润,一直柔柔追随林鹿身影而动,听话得像一只通晓人言的小狗,还是终于得了心心念念肉骨头的那种小狗。
  林鹿硬着头皮将拧去了多余水分、泡得热乎乎的帕子按在沈行舟肩头。
  沈行舟冷不丁一抖。
  林鹿跟着吓了一跳,被烫似的缩回手,慌忙问道:“…是不是烫着了?”
  “没有没有,”沈行舟往前一步,主动挨了过去,“水温正合适。”
  林鹿不敢怠慢,红着脸为沈行舟周身擦拭。
  做完这一切后,林鹿找来自己平时换洗的干净里衣让沈行舟换上。
  沈行舟穿着带有林鹿身上皂香的衣物格外满足,乖乖爬上床铺,任由林鹿抖开一条蓝花白底的衾被裹在自己身上。
  屋内炭火足,林鹿前前后后忙活出了一身的汗,从水桶里捞了巾帕出来拧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沈行舟坐在铺上紧了紧被,只露出一张逐渐恢复血色的小脸,甜津津地笑了。
  林鹿被他火热的视线追逐得有些不好意思,不敢停下动作,把水桶抬到一边,又去桌上倒了杯热茶。
  “给,我加了姜片,”林鹿别扭地递过茶盏,“驱驱寒。”
  “多谢鹿哥哥!”沈行舟双手接过捧着,凑到嘴边吹了吹气,小口小口喝着。
  茶还冒着热气,升腾而起的水雾氤氲了沈行舟的面容。
  林鹿犹豫着转过脸,沉默地望向沈行舟。
  虽然他总是会带来一些本来可以避免的麻烦,但沈行舟的出现无疑让林鹿有了一种强烈被需要的感觉。
  林娘不需要他,所以将他送进宫来;猫蛋不需要他,尽管共经生死,也从不与他知心相交;纪修予同样不需要他,身份之差,他还不配成为上位者手中的棋。
  诞于世上至今,好像没有谁、没有什么事特别需要林鹿的存在,这也是林鹿一直没什么自信的原因。
  只有沈行舟,一见起意,尾巴似的往身边凑,情绪和心思都写在脸上,明晃晃的喜爱昭然可见。
  这种感觉新奇又微妙,令林鹿心头轻跳不止。
  他们现在算是车笠之交了吗?[3]
  正当室内陷入沉寂,沈行舟却兀然开了口:
  “鹿哥哥,我心悦于你,嫁给我,给我当妃子好不好?”
  第19章 离经叛道
  “什么?”林鹿一悚,瞳孔不自觉瑟缩,难以置信地退了半步,“你说你……?”
  “给我当妃子!”沈行舟故作正经重复了一遍,有些得意地道:“就像母亲和父皇那样,母亲说她以前住的是茅草屋,跟父皇回京之后才住的大宫殿。”
  其实林鹿每个字都听得真切,他只当沈行舟年纪小,尚不懂这两个字的分量——初听到“心悦”二字时,心脏甚至还不受控制地跳快一拍。
  但听完沈行舟的解释,林鹿的脸色却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鹿哥哥也嫁给我,不就不用再住在这里啦?”
  沈行舟说到最后时一脸期待,带着点邀功的意味,安安静静等林鹿答复。
  林鹿只感觉全身血液在一寸一寸变凉。
  方才的愧疚与同情,方才的亲近相处,再加上心头那点莫名其妙的悸动之感,全都在这短短几句话中烟消云散。
  林鹿心思细腻,几乎本能地去细究对方话里更深一层的意蕴。
  大周虽民风开化,但龙阳之好仍上不得台面,大多存在于贵族之间狎昵赏玩,民间鲜有公然断袖者,就算有,也都以“逆天而行”的罪名群厌而弃之。
  男子对男子许下嫁娶之诺,无论是在草莽还是贵戚权门,都是相当离经叛道的存在。
  就算前一句童言无忌尚可解,后一句却无意戳中了林鹿内心深处最不愿被提及的隐痛。
  他越是与沈行舟接触,就越是深刻地认识到人分贵贱,就像飞鸟与鱼不同路、夏虫不可语于冰。
  若在平常,林鹿可以看着沈行舟天真烂漫的笑来麻痹自己,认定他与旁人不同,从不把自己当奴才看,罔顾身份也要称自己为“哥哥”。
  可这次,林鹿如遭雷劈,他早该清醒的。
  上位者勾勾手指就能决定下人生死,沈行舟随口一句话,同样也能定夺林鹿的人生。
  身份之差,犹隔天堑,不是他刻意忽视就真能泯灭了的。
  林鹿才刚刚升起一点可以与身为皇子的沈行舟寻常相交的暖意,就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不甘。
  林鹿忽然觉得房间热得难以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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