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林鹿微昂着脸,眼底隐隐泛有水光,目光一直落在双手为沈行舟佩戴发冠上。
  沈行舟与林鹿个头相仿却稍高些,忘了低些头方便林鹿动作,他将本就明亮的瞳眸瞪得滚圆,一瞬不瞬地使劲盯着林鹿面庞细瞧。
  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刻在眼底留在心里似的。
  林鹿抵不住如此热烈的目光,很快便红了脸,匆匆将发冠戴好后放下手,最后为沈行舟抚平肩上、袖口的衣褶,“殿下,时候不早,眼看入夜,奴才这就送殿下回宫。”
  沈行舟泄气似的垂了眸,瞥见地上翻倒着一物,走过去弯腰拾起,拿在手中拍打着上面的灰尘。
  是林鹿平时戴的三山帽。
  帽子是浓重的黑,衣衫是深厚的蓝,这两种颜色很衬林鹿过于白皙的肤色,能将区区太监服穿得这么出彩妍丽的太监确实不多见。
  林鹿也不催他,默默候在一旁。
  “鹿哥哥……”沈行舟学着林鹿的样子,小心翼翼为他戴正冠帽。
  林鹿顺从地低着头,感受着沈行舟刻意放得轻缓的动作,细嫩微凉的指腹划过林鹿额头,帮他拨开了遮在眼前的碎发。
  “……我们走吧。”沈行舟的嗓音听上去带了些沙哑,应是努力按捺着哭腔的缘故。
  折腾了半晌,待二人出门时天色昏晚,各宫各院都已点上宫灯。
  沈行舟辨路走在前面,林鹿恪守礼法地落后半步随行。
  偶有往来巡逻的卫士问话,都被林鹿以司礼监内书堂的名头糊弄了过去,没有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惊动和关注。
  沈行舟与其母夏贵人同住一宫,与内书堂相隔甚远,穿过占地广大的御花园,还要再绕行大半个后宫,方能抵达角落里的霁月宫。
  一路上谁都没有先开口,两人之间只能听到沙沙作响的脚步声。
  即将拐出一条无人偏僻的宫巷时,沈行舟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林鹿始终低着头,只盯着脚前一小块地面,第一时间注意到沈行舟动作,随即跟着站定原地,继而保持缄默。
  沈行舟转身,林鹿缓缓后撤一步,姿势态度都恭谨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阴凉的晚风缓缓拂过,吹乱了沈行舟发丝,微湿的碎发贴了几绺在脸上,莫名显得小皇子有点可怜。
  “鹿哥哥,前面就是霁月宫……”沈行舟顿了顿,见林鹿毫无反应,继续说道:“我、我要走了。”
  林鹿拱手见礼,将头深深埋下,声音传出来有些发闷:“奴才恭送殿下。”
  他并不如表面上那般风轻云淡,胸腔里心脏的位置一直朦胧地抽痛着,林鹿不明白这种酸涩情绪的由来,前所未有的陌生心情笼罩了他。
  要知道,人总是对未知事物本能地想要退避,更加善感的林鹿自然也不例外。
  林鹿不想弄清原因,只想尽快摆脱这种心绪不受自己所控的慌乱感。
  几息过后,沈行舟仍没出声,林鹿保持着俯首下去的身态不动。
  入宫后跪拜行礼都是必修课,这一会儿功夫不足以让林鹿疲累,甚至还在片刻的宁静中感到些许松弛。
  林鹿听到一声轻微的、压抑着的吸鼻子的声音。
  然后,一双手扶起了林鹿,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沈行舟面容,就被面前的小皇子一头冲了过来。
  与他撞个满怀。
  迎面一股冲劲逼得林鹿生生后撤两步。
  沈行舟依旧死死抱着林鹿,下巴垫在林鹿肩上,力气大得仿佛想把怀中的小太监揉入骨血。
  但令沈行舟稍稍意外的是,林鹿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柔软顺从,虽然没有推拒反抗自己,可也一直紧绷着身子,浑身充满同龄少年应有的坚韧,和一抹不易察觉的倔强。
  林鹿面上显出些慌张,目光始终越过沈行舟肩头落向更远的巷外,担心有人经过时发现他俩的逾矩之举。
  见林鹿并不挣扎,沈行舟逐渐收了劲,最终没骨头似的挂在林鹿身上。
  少年人五官尚未长开,沈行舟眼睛随了母亲夏贵人,双眼皮的褶皱宽而自然,朗目疏眉,占据上半张脸很大一部分。
  沈行舟从小就很少哭,只因母亲不许,没人喜欢吵闹爱哭的孩子,所以难过也得将耷垂的嘴角强抿成懂事的笑意。
  此时,那双眼睛正努力睁着,晶亮的泪珠悄然滚落,扑簌簌隐没在林鹿衣领附近,逐渐洇成一小滩水痕。
  沈行舟默默流泪,心道今日在鹿哥哥面前真是丢丑丢定了,怎么就哭得停不下来,泪水怕是比去岁一年份都多……
  “呜……”沈行舟越想越委屈,无声落泪逐渐发展成小声啜泣。
  林鹿一直没反应,木头人似的静静受着,沈行舟见状也不好意思再拖沓不走,正当他准备起身与林鹿告别时,怀中的小太监终于有所动作,衣料摩擦的窸窣中,林鹿缓缓抬臂,回抱了沈行舟,还在他背上顺了两下以示安慰。
  沈行舟当时就止了眼泪,一动不动贴着林鹿,睁大的眼睛险些忘记眨,就连呼吸也放轻不少。
  “阿舟,”林鹿轻轻在他耳畔说道,“天色已晚,回去吧。”
  叹息似的低语很快被吹散在风里。
  沈行舟一下直起身子,紧张地抓住林鹿顺势垂下的手,借着最后的暮色,切切望进对面人一双好看的凤眸里:“…鹿哥哥,我还能去……”
  “不能。”林鹿咬着下唇别开目光,语气很淡地打断道:“从今往后,阿舟与我再不相见。”
  说罢,林鹿抽出手,端正施了一礼,再不看沈行舟一眼,顺着巷道来时方向转身便走。
  “鹿哥哥……!”
  回答他的只有呜咽似的风声。
  沈行舟没去追他,林鹿也没回头,直到再看不见那道瘦削单薄的背影,小皇子才抬手抹了抹眼睛。
  林鹿很快返回内书堂,这才发现自己错过晚膳,胃袋里后知后觉地宣告饥饿。
  如果说腹中空虚尚可忍受,可在与沈行舟分别后,胸口始终像缺了一块似的,却令林鹿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完全忽视这种感受。
  或许应该留下发冠的。林鹿如此想着推门进了屋。
  此时小院里其他房间不是在打牌喝酒就是鼾声大作,空无一人的林鹿的住处显得格外安静。
  猫蛋果真如林鹿所言将房间空出一晚。
  林鹿心里很乱,刚坐上圆凳想歇一歇,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沈行舟明亮有神的瞳孔、浑身湿透的可怜模样、失望无声的泪,以及一声又一声不曾更改过的“鹿哥哥”。
  哥哥……么,林鹿是妓生子,进宫以前除了阿娘无人与他亲近,只当他是肮脏的野杂种,向来是污言秽语称呼着的,无论大人小孩都是如此。
  林鹿揉了下心口位置,定定神,不想再为已经过去的事情劳神费心,起身出门打水,待洗漱完毕后关好房门,没胃口吃东西,打算就这么早早就寝。
  他走到通铺上属于自己的位置旁,毫无预兆地僵在原地,背脊微微颤抖起来。
  ——床沿上整齐放着一摞衣物。
  那是沈行舟离开前换下来的湿衣,在屋里烘了良久已变得半干,上面的绣样图案也都一一显露,就那么静静放着,透出独属大周皇子形制的华贵气派。
  林鹿轻笑出声,伸手将那些衣物抱在怀里。
  单看衣服,还真挺像个皇子的。林鹿有点揶揄地想道。
  此后林鹿再也没见过沈行舟。
  第21章 参见掌印
  内书堂的课业并不比其他学宫轻松,再加上林鹿基础薄弱,起初字都不识几个,是以进程缓慢、学业艰难。
  可林鹿知道这是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自打与沈行舟不欢而散以后,他成了内书堂里最勤奋刻苦的太监,不像猫蛋,整日里不是关注哪个后妃得宠进了位份,就是忙着溜须拍马司礼监里的前辈。
  沈行舟是真听话,说不见面,就再没在林鹿眼前出现过。
  六皇子没派人来取走他落下的衣物,林鹿将它们妥善收纳着,时不时偷拿出来清洗干净,晾晒干了再板板正正放回原位。
  除此之外,林鹿偶尔也会想起沈行舟,有点怀念过往被人热切偏爱着的短暂时光。
  可这一点怀念逐渐泯于流年飞逝,今年是林鹿入宫的第五个年头,往昔懦弱又卑怯的小太监多年浸染学业,如今不仅个子长高了不少,性子也变得更加沉稳持重。
  林鹿埋头苦学的五年里着实发生了不少事。
  先是大周皇帝五年前秋狝遇刺一案,苍王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备上厚礼亲来大周赔罪,称族内出了叛党是他统御不周,已经着手彻查此事,希望得到皇帝陛下宽宥。
  苍族民风率性洒脱,宣乐帝见到那么多野性美十足的歌姬舞者眼睛都直了,就差一口答应苍王不再追究,可不知纪修予附耳说了什么之后,沈延一下改了口风,半佯怒半邪笑地让苍王将女儿嫁给自己。
  苍王大惊,言说小女不过金钗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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