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林鹿瞬间想到阿娘。
  不知阿娘现在身处何地、与谁一起、过着怎样的生活?
  面对冬柳含笑的眸,他沉默地点点头,继而转向窗外,目光扫向各层廊道上迎来送往、陪笑接客的女姬,不知怎的莫名有些情绪低落。
  正当屋内将欲冷场,门口兀然传来一阵吵嚷。
  “你这蛮子,与你说不通,赶紧给小爷放手!”
  是猫蛋的声音……好像还夹杂着不少火气?
  林鹿担心他惹事,赶忙拉门而出,就看见猫蛋一只手臂被人擒着不放,双方正陷入对峙。
  “猫蛋你干什……”
  林鹿说不下去了。
  只因对面那人身后也有一人伸手相拦。
  是个半束发的年轻小郎君,温润端方,眼神清澈,渐渐与林鹿印象里的小圆脸重合在一起。
  沈行舟。
  尘封的记忆牢笼被一瞬冲破,这个名字明晃晃出现在了林鹿脑海正中央。
  第23章 一瞧便知
  沈行舟同样注意到林鹿,意料之内地怔住了。
  “不问自取即为偷。”始终钳住猫蛋小臂不放的男子生的浓眉大眼,五官深邃立体,一脸凛然正气。
  “偷什么偷!爷爷我在地上捡的,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偷的了?”猫蛋挣扎不脱,皱眉怒道:“赶紧放开,你这厮赶紧哪凉快哪呆着去!”
  “逸飞…算了……”沈行舟扯了扯楚逸飞衣角,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林鹿脸上。
  林鹿这才发现猫蛋手里一直攥着个荷包。
  “……猫蛋,你赶紧还给人家。”林鹿拍拍他。
  “又不是他的还什么?谁捡着就是谁的!”猫蛋一双白眼翻到天上去,“别跟我扯见者有份那一套,老子不吃!”
  那荷包绣工精良,鼓鼓囊囊的一看就内蕴丰厚,难怪这见钱眼开的小子不肯归还。
  眼看两伙人堵得廊道不通,一老鸨模样的女子摇着团扇近前圆场:“哎哟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消消气,都消消气!我当是甚么大事哩,区区一件荷包,别扫了诸位好兴致!”
  徐娘虽老,犹尚多情。能将青楼生意开成这般规模,想必其后势力盘根错节,她的面子不能不给。
  骨柄罗扇轻轻扑了两下,楚逸飞顺势松开手。
  “晦气东西!”猫蛋用力一挣甩开楚逸飞,将荷包揣进自己怀中,接着招呼林鹿:“走,回屋喝酒去!”
  林鹿飞快看了沈行舟一眼,朝他们略一拱手,就赶忙跟着猫蛋转身进了包厢。
  “砰”的一声拉门合拢,屋内猫蛋却再没了先前的气势,脚跟一转,紧张地扒在门上倾听外面动静。
  “刚你不还挺威风,”林鹿路过他径直坐到桌边,“这会儿又演的哪出……?”
  猫蛋没听出什么,捋着胸脯坐到对面,“吓死我了,你没见那泼皮后面站的是谁?”
  “六……”
  “嘘!!!”猫蛋觑了一旁摆菜的冬柳一眼,急急打断林鹿:“六爷,是吧?”
  林鹿心中五味杂陈,点点头。
  他从没想过再见沈行舟会是今天这样尴尬的情形。
  久未相见,又只是懵懂少时的零星情谊,本不应产生过多触动,可林鹿就是莫名感到惴惴。
  细品之下,竟觉出一点羞窘的心虚?
  林鹿指腹轻轻摩挲着酒盅外壁,纤长睫羽倏地垂落,悄悄掩住眸中流露而出的晦暗情绪。
  与沈行舟视线一交即错,但在对上的剎那,林鹿的心还是不可抑制地错跳一拍。
  沈行舟变化很大,最显著的就是长高很多,略略目测要比自己高出小半个头。
  猫蛋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诸如“六爷微服,显然是不想人认出他”、“大家都是人,就算在青楼碰面也都心照不宣”的话,林鹿却有些心不在焉了。
  “喂,想什么呢,菜都要凉了!”猫蛋温香玉暖在怀,正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酣畅。
  “啊……哦。”林鹿这才执箸,闷闷地用起晚膳。
  待两人酒足饭饱,窗外丝竹渐起,楼下台上歌舞靡靡,猫蛋与冬柳在眼前嬉戏笑闹,林鹿兴致缺缺地凭栏倚窗,对这些声响全都充耳不闻。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就是静不下心来。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人字二号房内。
  楚逸飞与沈行舟对桌而坐,面前摆着几样菜式,都是悦宵楼时兴的招牌。
  “吃啊,”楚逸飞曲起两指在桌面叩了两下,“不是你吵着想吃虾肉豆腐羹?这儿的厨子是全京城做这道菜最地道的,快尝尝。”
  “你说他会不会误会我?”沈行舟舀了一勺塞进嘴里,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谁?”楚逸飞不明所以,“误会你什么?”
  眼前的珍馐填在口中味同嚼蜡,沈行舟简单将他与林鹿五年前结识的故事讲了一遍。
  楚逸飞出身将门,性子直率不造作,是以听完后根本不懂沈行舟在纠结什么:“……所以你是担心那个叫林鹿的太监误会你…什么?”
  “逛青楼啊!”沈行舟上身前倾,颇为紧张地问道:“会不会误会我花天酒地、品行不端?”
  楚逸飞嘴角抽了抽,心道这是把我也骂进来了,真是浪费自己看他在宫里待得憋闷,一时心软答应带他出宫品鉴美食的恩情……
  “他自己不也来青楼了?”楚逸飞没好气答道。
  “肯定是拗不过旁边那个太监才来的!”沈行舟微微蹙眉,理所当然地为林鹿辩解。
  楚逸飞无奈安慰他几句,方能将这顿饭进行下去。
  运数天定,有时越不想什么,偏偏越会发生。
  各怀心思的四个人在离开悦宵楼不久后再次相遇。
  猫蛋不懂节制,与冬柳相谈甚欢时多贪了几杯,在女姬面前一直硬撑着,这会儿出门见了风,竟扶着墙再也走不动了。
  林鹿忙为他拍背顺气,关心道:“还能走吗?要不要回去帮你讨杯醒酒汤?”
  “不、不用……”猫蛋头晕得厉害,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
  啪。
  就在这时,楚逸飞从背后拍住猫蛋,“小子,方才人多不愿跟你一般见识,碰到我算你倒霉,拿人钱财不予归还,走,跟我去见官!”
  说罢,不顾猫蛋几乎站不稳脚步就要拉他走。
  沈行舟怯怯跟在后面,一脸拉不住这莽夫的为难样。
  林鹿别无他法,硬着头皮走上前,拱手道:“郎君且慢,我这朋友吃多了酒不便行走,不义之财我们绝不私收,在下这就劝他将荷包交公,再由官府的人寻找失主,还请郎君放心。”
  他说话时一直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除楚逸飞眼眸之外的事物,却还是在余光中扫到一束炯炯相望的目光。
  不用想也知道是来自沈行舟。
  楚逸飞看看面色明显不甚自然的林鹿,又回头看了看一脸热切的沈行舟,“嗤”的一声轻笑,道:“既然是旧友,那我也没什么好怀疑的,只是令友这副尊容,我很难相信他能走到京兆府去。”
  “你……”猫蛋铁青着脸,话还没出口就又捂嘴压了回去,林鹿给台阶就下,借着搀扶猫蛋的姿势三两下从他怀中摸出那个昂贵荷包,交到楚逸飞手中,托他代为转送。
  楚逸飞掂量两下分量不轻的荷包,冲林鹿一抱拳:“不多叨扰,您慢吐,告辞。”——中间三个字是赏给猫蛋的。
  “鹿……”沈行舟刚欲开口,就被楚逸飞拽着胳膊走出两步,只得回头跟着道:“我、我走啦……”
  林鹿始终不敢看他,不明白自己分明没做错事,却一直七上八下的心情到底是为的什么。
  另一边,楚逸飞与沈行舟并没有依言去京兆府,而是在走出一段距离后悄悄回头,不远不近地跟着林鹿、猫蛋二人。
  楚逸飞把荷包轻巧一抛,稳稳落进沈行舟怀里:“区区一太监,宫里不多的是?怎的给你吓成这样,宁可舍了荷包也不愿起冲突?”
  “鹿哥哥他与其他太监不同……”沈行舟微微摇头,将那件物归原主的荷包收起。
  “有什么不同的,我看也就是面皮白了点、顶多再读过几年书罢了。”楚逸飞抱臂,语气稀奇地道:“你若想要,求皇上给你拨个伴读不就好了,何苦一直惦记那位大人的人。”
  沈行舟不说话,只在望向林鹿背影的眼神中多了些较之五年前更加坚定的情愫。
  林鹿不知道的是,在他以为的不曾谋面的日子里,沈行舟从未间断过偷偷去内书堂看他。
  哪怕路远迢迢,哪怕只是背影,沈行舟都甘之如饴。
  宫里孩子对这方面知之甚深,从小耳濡目染的不是父皇坐拥后宫佳丽三千,就是深宫寂寞的太监宫女互找对食,有年纪稍大的皇子早早就会被安排通房侍女,为的是尽早知晓男女之事,有利于皇家绵延子嗣。
  林鹿当那句剖白是玩笑话,可他自己知道,五年前星落燃着的心火到如今不仅仍未熄灭,甚至愈烧愈烈,让沈行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林鹿这个名字,已在心尖占据一隅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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