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却只见林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抬眸看向沈行舟,道:“殿下方才说,六岁疯跑进门时在门坎绊了一跤,之后呢?”
沈行舟咕嘟咽一口茶,欢快答道:“之后磕破了额角,淌了满脸血,吓得阿娘抱起我就去找太医了!”
“现在还有疤呢,”沈行舟撩起额发,凑近林鹿,“鹿哥哥看看?”
额上挨着发际线的位置果然有一道将近寸长的浅淡疤痕,随着岁月流逝变得不甚明显,只有离得近了才能看到,平时又有额发遮挡,看上去并不影响皇子容貌。
林鹿探出手指,摸了摸那道疤。
冰凉的触感挨在额上,沈行舟乖乖保持姿势不动,任林鹿摸够了收回手才放下头发,颇带傻气地咧嘴笑着,目光黏在林鹿脸上,怎么也舍不得挪开。
林鹿又抬起手,将沈行舟无意间弄乱的头发理了理。
沈行舟只感觉全身好像泡在温度适宜的水里,浑身上下都飘忽得没什么实感。
他在林鹿为自己拨正发丝时,不自觉轻轻蹭向林鹿掌心。
林鹿便顺势摸了摸。
沈行舟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然后就被宫女端上桌的饭菜惊住了。
——沈行舟忘了嘱咐小厨房改做适口的饭菜,端上来的全是些清汤寡水,正是他这两日一直吃的“病员餐”。
他尚在犹豫要不要唤下人撤了重做,林鹿却已经屏退了左右,伸手捞过粥盆里的瓷勺,给沈行舟与自己一人盛了一碗。
“吃饭吧。”林鹿面色如常,静静望向沈行舟。
只是一起吃顿便饭,又不会怎样。林鹿想道。
他的心被封在万年不化的黑冰之中,浓重的灰黑色笼罩了他的内心世界,却只有在与沈行舟一起时短暂复苏,心脏跟着强有力地搏跳,才会让林鹿重新获得“活着”的质感。
如果说林鹿还保有一点作为人的本性,那一定是附着在沈行舟身上的。
而沈行舟呢,对林鹿一见起意、再见倾心,之后便是滚滚汹涌的爱意奔流,再难平息。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坐在同一张桌上用膳,房门开着,正午明媚又热烈的阳光洒在脚下,院中鸟语啁啾,不时传来清风拂柳的细微声响,端的是怡然又恬淡。
沈行舟忍不住偷看林鹿,看他敛眸时垂下的鸦睫、执箸时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咀嚼时微微鼓起的面颊。
如果忽略他眉间总拢着的阴郁之色,整个人更像是一件精致刻画而成的玉器。
“看什么?盯着奴才又不管饱。”林鹿淡声提醒。
沈行舟只顾“嘿嘿”轻笑,“和鹿哥哥一起用膳,感觉就是比平常要更好吃些。”
林鹿用净帕按了按嘴角,掩住了其下一点向上勾起的弧度。
第31章 格格不入
饭后沈行舟还要拉着林鹿闲逛消食,被后者轻巧地拒绝了。
“殿下初愈,不宜劳累。”林鹿起身,这是准备告辞了。
“那鹿哥哥还会再来吗?”沈行舟迫切牵起林鹿的手,轻轻捏了捏他手指,“我是说……我能去司礼监找鹿哥哥吗?”
林鹿目沉如水,没说能也没说不能。
沈行舟耷拉着脑袋,讷讷缩回手。
窗外阳光刚好洒了一束在沈行舟发间,将他黑玉一般的头发照得通透蓬松。
毛茸茸的,瞧着可爱。
如此想着,林鹿动作轻柔地抬手摸了摸沈行舟发顶,道:“奴才身份特殊,殿下还是先照顾好自己。”
沈行舟听懂了,弦外之音是等林鹿来找他!
“嗯!”沈行舟再抬头时又是一脸的灿烂笑意,看样子很想直接扑到林鹿身上,但也只是想想,很快答应:“都听鹿哥哥的!”
林鹿难得露了抹浅淡的笑,有如晴光映雪,转瞬又恢复成冷峻的神色。
从霁月宫回到司礼监时,林鹿正碰上纪修予率锦衣卫收队回来。
“出去了?”纪修予停在林鹿面前,带着满身肃杀气息,与周边融融初夏之景格格不入。
林鹿点头称是,直言是去看望六皇子。
“哦,这样啊。”纪修予沉吟片刻,拍拍林鹿肩头,“随咱家过来。”而后转身朝后院行去,黑压压一队锦衣卫留在监外待命。
林鹿对锦衣卫出没时带来的低沉气压司空见惯,穿过他们跟在纪修予身后。
还没进屋,饭菜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纪修予轻嗅两下,回头冲林鹿道:“今天有酱鸭。在宫里吃饱没?要不要陪咱家再吃点?”
林鹿看了看纪修予,这位生杀予夺的大太监今日似乎心情格外愉悦,林鹿也不好扫他兴致,便答应了。
红木雕藤嵌理石的八仙桌上摆了四菜一汤两副碗筷。
纪修予虽手握重权,在吃穿用度上却并不铺张,较之甚至不若市井间赚得盆满钵满的富商巨贾。
正是这份克己的心思,让纪修予其人几乎没有破绽,上位后立于不败之地,久无敌手。
纪修予忙了一上午显然饿坏了,一坐下就大快朵颐起来。
“尝尝,”纪修予还不忘给林鹿夹一块皮酥肉嫩的鸭肉,闲聊似的提起:“户部尚书葛察,知道吗?”
“知道。”
“他死了,”纪修予懒懒执箸,用筷尖拨弄着碗中米饭,“正二品朝廷大员,死在自个儿家中。”
林鹿不怎么惊讶,颔首等他下文,顺势问道:“干爹辛苦,可查出凶手是何人?”
这年头人命比草贱,离奇死一两个大臣也不奇怪。
“你这孩子,跟咱家想到一块去了,”纪修予哂笑一声,“我且问你,为何断言葛察死于他杀,而非自杀?”
“儿子对葛大人有所耳闻,为人圆滑、心宽体胖,他亲孙日前刚满百天,依儿子愚见,自寻短见的可能微乎其微。”林鹿答道。
“嗯,不错,正是此因,”纪修予毫不吝啬地夸了林鹿一番,又道:“鹿儿真听话,让你留意朝中动向,你当真能记在心上!”
“儿子谨听干爹教导。”林鹿规矩地低头以示谦逊。
“杀害葛察的凶手极其狡猾,没在现场留下半点痕迹,”思及此处,纪修予面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有意考察林鹿似的道:“鹿儿猜猜,咱家最后是怎么发现端倪的?”
林鹿睁着一双黑沉的眸,忖度几息刚欲作答,纪修予就哈哈大笑出声。
“傻孩子,咱家什么线索都没说,你想破脑袋也猜不到!”精致菜肴中间有一不起眼小罐,纪修予从中舀了一勺茄子酱拌进饭里,一边搅和一边道:“凶手潜入室内,将葛察先迷晕后勒死,吊在大梁上——他倒也仔细,翻倒的凳子高度恰对上葛察身高,遗书也揣在怀里。”
“本应做的天衣无缝,差只差,此子对我朝官事不了解,终于让咱家抓了马脚。”纪修予很香地用着饭,说起朝堂要案的语气与闲唠家常无异。
林鹿沉默地听着,时不时在纪修予招呼下夹一点菜吃。
“遗书是仿迹高手提前写好的,能看出下了功夫,言辞恳切、合情合理,连咱家第一眼看都被骗过去了。”纪修予趁吃饭功夫将此事讲了一遍。
原来周朝有制,正二品及以上官员会使用一种特殊黑墨,写到纸上会散发浅淡的清香,气味常保留十二时辰不散,用意是为让皇上在展阅奏折时心情愉悦。
葛察夜里身亡,第二天清晨被家人在书房发现尸体,书案砚台里的香墨早已干涸结块,而死亡时间明明不足一整日,那封遗书却并没有半点香味。
除非遗书是葛察提前写的,可他的书房日日有专人打扫,平时与葛夫人同床共枕,日常衣物也是勤加换洗,藏着一封遗书不让身边人发现,可谓绝非易事。
更何况葛府上下口径一致,皆称葛察近几日与往常不无不同,看不出有任何的寻死前兆。
纪修予几乎笃定就是他杀。
他杀?
灵光乍闪间,当时查案的纪修予骤然回想起近两年着实死了好几位王公大臣,如今细数下来,竟都是为祸民间、欺男霸女之辈,且死法千奇百怪,大多以意外、自杀或是灵异悬案作结。
无一人以他杀定论。
听到这里林鹿终于微微睁大双眼,轻叹了句“干爹明察秋毫,实乃神探在世”。
“这就奇怪了不是?”纪修予吃罢饭菜,亲自从汤盆盛了两碗,戏谑地与林鹿举碗相碰,“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于是咱家遍查卷宗,发现这些死者唯一的共同点——都是那座悦什么来着的楼……”
“悦宵楼。”
“…啊对,悦宵楼的常客。”纪修予将那碗枸杞乌鸡汤一饮而尽,道:“不过这在京圈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了,连小林鹿都去过的,不能定论人家真有问题。”
林鹿抿了抿唇,附和地点点头。
纪修予今日心情是真的好,整个人像是吃醉了酒一般不拘着性子,少见没端优雅稳重的架子,曾经纪修予解释过:他黔首出身,本就不喜被所谓贵族规矩束缚,偶尔也须放松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