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从前纪修予也常与林鹿聊遇到的轶事,可这次,林鹿却莫名生出些许异样之感,又观察不出什么蹊跷,只得安慰自己是想多了。
  “可是线索又不能白白断在这儿,”纪修予放下汤碗,似笑非笑地看向林鹿:“咱家就把那悦宵楼老鸨请回来问问话,吃顿鞭子,总能想起来点什么吧?”
  林鹿早已习惯纪修予的冷血无情,并没有露出太多表情。
  话题说到这基本就结束了,寻常也是这般,林鹿只负责倾听就好。
  纪修予拈起净帕擦嘴,林鹿见状直接起身取来下人提前备好的手帕,半跪在纪修予面前,“干爹,擦手。”
  纪修予偏头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将修长大手递了过去。
  林鹿便低头托起他手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
  纪修予的内务事宜全由林鹿负责,这套流程饭前饭后都要进行一遍,因而小太监动作十分熟稔。
  擦好后,林鹿刚欲起身,纪修予却伸手捏住了林鹿脸颊。
  林鹿安静抬眸,保持着滑稽变形的脸与他对视。
  “下午还要继续,鹿儿跟咱家去厂里瞧瞧?”纪修予收了手,好让林鹿站起身。
  林鹿没有拒绝的理由。
  东缉事厂位于东华门以北,以锦衣卫抬轿的脚程,出了司礼监向南行一刻钟就到了。
  林鹿落后纪修予半步走着,身后跟着一队肃杀整备的锦衣卫。
  他不是第一次来东厂大院,入门是一片空旷的校场,穿过摆放“百世流芳”牌坊的大堂,后面是办公生活区,再之后是一幢再普通不过的二层黑砖黑瓦楼,通体漆黑,到处透着诡异。
  越走近越能听清隐隐传上地面的哀嚎声。
  这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东厂黑狱了,地牢中冤魂无数,连日尖叫利喊不绝,不知那位曾有过一面之缘、风姿不减的悦宵楼老鸨能否熬得住这关。
  进到这里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纪修予带着林鹿一路向下,来到最里间的刑房。
  墙上斜插两柄即将燃尽的火把,火光昏暗,四面无窗,一推门,潮湿难闻的空气混杂着血腥扑面而来。
  林鹿蹙眉,不动声色压制住心底惊悸。
  ——这样糟糕的环境,很难不让他回想起在纪修予手下受辱的日子。
  中间木架上锁着一道人影,衣衫沾了血污看不出颜色,头颅无力地低垂着,散乱的发丝挡着面容,看不出是生是死,只隐约辨得出是位女子。
  林鹿站在门口,直到纪修予“砰”的关了铁门才回过神。
  “醒醒,别装睡了,看看谁来了?”纪修予随手将开门的钥匙丢在桌上,发出“当啷”一声震响。
  架上女人瑟缩一下,别过头不敢去看。
  纪修予揽着林鹿肩膀,半强迫地将他往人面前带,林鹿不得已走进这间阴森可怖的刑房。
  林鹿莫名感到一丝熟悉。
  不应该,他与那悦宵楼老鸨是不相干的人,本不应该在眼见她受罪时产生任何波动。
  可林鹿就是觉得此人眼熟。
  没由来的。
  直到纪修予仗着身高优势一把抓起女人头发,她吃痛地昂起脸,借着微弱火光,林鹿终于看清她的面容,心里猛地一沉,瞳孔瞬间放大。
  这张脸他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
  入宫五年来的每一个夜晚,林鹿在入睡前都要在心中默想一遍她的容颜,生怕随着岁月流逝而淡了痕迹。
  五年时间,从无间断。
  而这张脸却在此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林鹿面前,教他怎能不骇然震惊。
  ——被锁链困住的女人,竟是他阿娘。
  第32章 羔羊跪乳
  在这一瞬间,林鹿清楚听见心脏在胸腔跳动的声音,同时读懂了阿娘的眼神。
  晦涩,复杂。
  时隔多年再见面,没成想阿娘不知何故沦为阶下囚。
  眼神交错的剎那,二人目光几度变换,最终互相归于沉寂。
  林娘狠劲一摆头,挣脱了纪修予没怎么用力的手,“啐!带这小杂种过来,想必厂公大人一定知道了什么。”
  林鹿眼神一凛,无声呼出口气。
  他既不知阿娘犯了何事,也不知纪修予手里捏的是什么把柄,可他也不再是五年前的林鹿了。
  纪修予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手掌按在依旧单薄的肩上,能清楚感知到林鹿的身体变化——林鹿在见到女人后并没有任何反常举动,甚至连下意识的绷紧肌肉都没有。
  难道他是清白的?纪修予不置可否地想道。
  “当然,咱家的宝贝干儿子与你有七分相像,”纪修予走到桌边,拾起破布似的一张东西,随意抛给林鹿,“想不知道也难吶。”
  林鹿接住,翻过来一看,是一张制作精良的人皮面具,上面画的正是印象中悦宵楼老鸨的模样。
  “干爹,此人正是五年前送儿子进宫的亲娘,”林鹿顿了顿,哂道:“她当时走得决绝,还打了儿子几巴掌,嫌我累赘,言说与我断绝母子关系。”
  “自那以后杳无音信,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相见。”林鹿轻轻吸了口气,又叹息似的随话呼出:“说来不怕干爹笑话,虽是亲娘,自小待我极差,儿子甚至不知她姓甚名谁。”
  这句确是实话,林鹿只知当时邻里都“林娘”、“林娘”的唤她,真实姓名阿娘从未提过,林鹿一直也没问。
  纪修予不动声色留意着二人神态。
  在看到林娘真实面目时,他就已将林鹿身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纪修予有个人尽皆知的癖好——驯人当宠,经他手的小太监一般都活不长,没几年死了再换,循环往复,就像豢养猫狗一般随意处置。
  死因往往不是受了什么无法挽回的致命伤,而是精神崩溃,自寻短见而亡。
  所以纪修予是真喜欢林鹿,柔顺听话,韧性极强,能迎合他喜好蜕变心性,不像那些愚笨的只会哭和求饶,是纪修予历任贴身太监里最特别的存在。
  而林鹿的身世又像一把刀悬在纪修予头顶,若按常理,无论如何也不该将此子留在身边养虎为患。
  可纪修予显然不是常人,他近乎病态地渴求刺激,正是得知了林鹿身世,更觉将小太监摧折在掌心才倍加畅快。
  不过纪修予也不是傻子,为求谨慎,还需试探一二。
  “诶,别这么说,她于你有生养之恩,鹿儿不该如此抱怨。”纪修予半真半假地教训道。
  “儿子知错。”林鹿退后半步,冲着纪修予欠身拱手,惹来林娘赏了面前作秀似的二人一人一枚白眼。
  “不过儿子不知道母亲名姓确实不象话。”
  说罢,纪修予突然攀上林娘右肩,“呲啦”一声撕开薄衫,将女人莹白的上臂暴露在空气中。
  林鹿瞳仁微缩,立在原地无动于衷。
  “啧啧,对自己也这么狠。”纪修予略带惋惜的目光落在臂外侧皮肤上,“看来与族内不合的传闻是真的了,你说是吧,祈岚?”
  ——那片肌肤并不如想象中平整光洁,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覆盖整段上臂的大片狰狞的刀疤。
  像是曾经有过,却被这具身体的主人不惜自毁皮肉也要抹去的存在。
  被称作“祈岚”的女人冷笑一声,“纪修予,你怕了?就这么喜欢老娘生的小杂种,都不敢当他面点破我的真实身份?”
  纪修予的眼神一瞬阴翳,狠狠扼住她纤细的脖颈,语气不善地威胁道:“说!葛察是不是你杀的?”
  “呵……我说…不是,你……信吗?”林娘眉头皱紧,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嘴角却仍挑衅地勾着,眸光凌厉,若化成实质,恨不能在纪修予身上戳出千百个血洞。
  就在林娘感觉他手劲一点点加大,整个人濒临窒息之际,纪修予倏地松了手,空气重新涌进气管,引得林娘呛咳不已,木架锁链跟着一齐哗啦啦的响。
  林鹿不动声色侧挪半步,嫌弃之感溢于言表。
  “淮国公的独子、内阁首辅嫡女、户部尚书葛察……”纪修予好笑地盯着林娘,“若咱家再不出手,你的刺客是不是都快派进大内里来了?”
  “那你睡觉时可千万小心,”林娘身上挨过鞭刑,人皮面具也正因此才露了破绽,嘴角有血,面露讥讽时显得表情有些阴森:“别哪天一睁眼,脑袋让人摘了还不自知!”
  纪修予却不恼怒,慢悠悠地道:“也就是说,你承认五年前秋狝刺驾的,是你的人?”
  “你有何证据?”林娘目光始终追随纪修予而动,从始至终都没分给安静站在一旁的林鹿。
  “证据?”纪修予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嗤笑出声,“咱家办案抓人,还需要证据?”
  “呸!”林娘恨恨咬牙,“杀千刀的阉贼!你不得好死!”
  “看在你是鹿儿亲娘的份上,咱家就破例讲给你听,听清楚、听仔细了,下黄泉时候好落个心安。”纪修予一下下轻拍着林娘脸颊,发出侮辱性极强的噼啪声响。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