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血液立时洇开,像一朵徐徐绽放的红牡丹。
女姬的脚步顿在林鹿跟前,目露怯意,口中涌出大片大片的鲜血。
院内一下炸开了锅,人群中恐惧到达极点,他们开始不管不顾地冲向各处锦衣卫——与其引颈受戮,不如死在拼命的路上,哪怕已知死路一条。
“公然违抗东厂,”林鹿的目光绕过她看向乱作一团的院落,轻轻宣布道:“既然问不出,再审也是白费力气,都杀了罢。”
“一个不留。”
说完,林鹿才复又将眼神落在面前已然失去威胁的女姬身上。
——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挣开缚手的绳子,任谁见了她这架势都会以为意在索命,可现实却是她手中空空,连个碎瓷、尖头石块之类的对象都没有,只紧握成拳,总不会妄想着一拳捣死谁吧。
“少主!您没事吧?”秦惇抽回佩刀,震了一下刀身上的血,利落地收刀入鞘。
林鹿辨出这名女姬,是猫蛋带他来悦宵楼那次指名作陪的姑娘。
似乎是叫……冬柳。
“大胆刁民。”林鹿淡淡斥了一句,向旁侧挪一步。
冬柳的生命正在快速流失,下一息便轰然倒向林鹿曾站过的位置。
林鹿刚想提步离开,地上奄奄一息的冬柳竟伸手抓住了林鹿脚踝。
鲜血很快从她身下蔓延开来。
“少主!”秦惇见状惊呼,抽刀欲将冬柳的手斩下。
“慢。”林鹿掀眸看了他一眼,“脏了鞋,你负责?”
瞬间铺开的阴冷气场骇得秦惇暗暗打了个寒噤。
秦惇讪讪停下动作,支吾地指了下院里,“那…那等她死了再摘,属下这就去别处帮忙……”
待秦惇离开,林鹿矮下身子,半跪在冬柳面前。
冬柳疼得浑身打颤,却仍吃力抬头,仰视着林鹿,“……林、林公子…啊、哈……”
“如果他是监视我的,你这样无疑会害死我。”林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用另只胳膊颤巍巍撑起半个身子,而后艰难攀上林鹿小腿。
林鹿皱了皱眉。
“人字…三……桌、桌……”
冬柳眼中突然爆发出奇异的光彩,无声张了张嘴,从口中淌出更多血浆,溅了几滴在林鹿崭新无尘的鞋面上。
黑缎不显,很快洇失不见。
女人瞳孔逐渐变得灰暗,手上失去力气,重重跌在地上,眨眼便没了生息。
林鹿不动声色起身,没多看冬柳一眼,转身离开了血腥弥漫、惨叫连天的后院。
回到悦宵楼内,曾经人满为患的大堂如今空空荡荡,桌翻凳倒、碟碎帷乱,到处一片狼藉。
林鹿顺楼梯上了二楼,一直走到曾与猫蛋来过的人字三号房。
骚动很快平息,锦衣卫做起杀人活计远比让他们砍瓜切菜还要更熟练些,悦宵楼地段优越,就算出了这档子事,日后也不乏求财若渴的生意人接手,因而秦惇指挥他们将后院尸体收拾干净。
忙完后,秦惇才想起仿佛忘了什么事。
倒也不怪秦惇粗心,只是他内心实在不愿与顶着一张阴沉吊唁脸的死太监共事,若不是督主吩咐,他才懒得伺候这么一个祖宗!
“少主?少主?”秦惇从后院出来,一眼看见一道消瘦的背影立在大门旁边。
正午阳光炽烈,林鹿逆光而立,半边身子隐在阴影里。
“都办完了?”林鹿听见秦惇唤他,也不回头,没什么情绪地问道。
“嗯…嗯……”秦惇算是厂里老人,跟随纪修予多年,现下面对林鹿冷淡至极的性子很是不习惯,只得硬着头皮道:“已清点过人数,无一遗漏,派人用板车拉着从后门运去乱葬岗了。”
林鹿点点头,率先登上停在门口的马车,“回吧。”
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悦宵楼,路上遇到行人,人人皆如白日见鬼一般纷纷避让。
林鹿始终缄默,直到辞别秦惇回到自己房中。
纪修予不在,又再没别的事务,林鹿难得有空独处。
他阖好门窗,从怀中摸出一张脏兮兮、皱巴巴且微微泛黄的信纸,展平读了起来。
——冬柳临死前往他靴沿里塞了个物件,林鹿上到二楼避人处才取出,一看是把钥匙,又在人字三号房内好生寻了一番,才终于在桌下找到极隐蔽的暗格,便得了这封信。
林鹿心情有些复杂,莫名说不上来的感受。
此案虽事发突然,但以纪修予雷霆手段,势必会在第一时间扣人搜证,东厂肯定已将悦宵楼翻了个遍,如此这般,还能将信件留下待林鹿取走,足可见冬柳心思缜密、行事稳妥,远非常人之能。
林鹿不知道她是否与银月有所关联,又想:若非纪修予起意让他跑一趟差,这封信是否就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展信安。】
入目是满篇歪歪扭扭的字,林鹿却在看见这三字时微微瑟缩了一下,不由将信纸攥得更紧。
是猫蛋的笔迹。
有段时日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似乎只要不刻意想起,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就没有发生过一般。
林鹿快速读了下去。
【小林鹿,看到这封信,你猫哥说不定已经死了。
对不起啊,我五年前把你秋狝那会儿照看御马时瞒报刺客的事告诉纪掌印了,当时觉得他会杀了你,然后让我凭功上位。
谁知他竟是个天杀的怪胚,自那时命我监视你,将有关于你的事事上报,现在还害你过上狗一样的日子……真的,是哥对不起你。早知这样,还不如让你死了来的痛快。
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最后一定不得好死。
不过嘛,在我死之前可能不会跟你吐露什么,我没那个脸。但是看你受苦,我这心里怎么的都过意不去,想着留封忏悔信给你。等我死后见了阎王,他也会看在这封信的份上,让我少下两重地狱吧?】
写到这里,圈圈抹抹的墨迹变多,许是写信人还想说点什么又觉多余,最终还是勾黑删去。
【不写了,给你送饭去了,这封信我放在小花那,她跟我是同村的青梅竹马,我俩的事以后有机会慢慢讲给你听。
我知道你人好,所以厚着脸皮再求你一事,我若真的死了,麻烦有空多去悦宵楼走动走动,帮哥给小花冲冲业绩,我会在地下保佑你。】
林鹿一把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攥在掌心握紧。
原来冬柳拼死也要传递的消息竟是这个。
他还以为会是阿娘将银月托付给他之类的要事。
原来阿娘并没有考虑后路。
原来只是,为的……这个。
林鹿僵立许久,抬手捏了捏眉心,而后又将信纸展开,取出一管火折子,燃着一角,怔怔看着火光将皱得不成样子的信纸吞噬殆尽。
纪修予得知林鹿没有心软放人后兴奋异常,似乎非常乐得见到他变得越来越像自己。
林鹿终是遂了纪修予的愿,成为他手里最锋利的刀。
其实纪修予是有点“洁身自好”的,身居高位,行事太过会被朝臣的唾沫星子淹死,就算不痛不痒,听多了也烦得慌,而且他顾虑颇多,若能借力打力就不会选择弄脏自己的手。
可林鹿不在乎。
经悦宵楼一事,仿佛打破了什么禁忌似的,从前初见尸体都怕得要死的小太监已经消失,现在只剩下心狠手辣的司礼监秉笔。
什么脏事、累活,只要纪修予需要,林鹿义无反顾,不择手段也会达成。
那些暗中批判纪修予的声音立时倒了一大片到林鹿身上,但想要拉拢林鹿的人却是更多。
其中就包括荣阳侯府。
在林鹿还在御马监当值时,任谁也不会想到,就这么个寂寂无名的小马倌,日后会成为纪修予座下最得力的鹰犬。
事迹很快传扬开来。
短短数月,林鹿恶名渐起,曾与他有过不愉快经历的长乐郡主愈发焦虑,到最后寝食难安,生怕林鹿某日回想起来,到时候来个以权谋私,捎带手就能弄死她,甚至牵连整座依旧没落无起色的侯府。
请柬递到林鹿手上的时候,他还有些不知所谓,思来想去,并不记得与荣阳侯府有过交情,怎的突然邀他参加甚么游山会。
“好好的皇子日子不过,”林鹿看完把信笺塞回封套,略带戏谑地望向沈行舟:“当起信差来了?”
“没有没有!”沈行舟慌忙摆手,而后双手搭在林鹿小臂,笑得一脸灿烂:“我是偶在宴上碰见了,长乐郡主知道我与鹿哥哥要好,才托我转交于你的!”
“这几日热得难受,郡主也是有心,遍邀同龄,想着大家一起骑马上山消消暑,人多也热闹嘛!”沈行舟轻轻晃着林鹿手臂,显然是希望与他同去。
林鹿牵了下嘴角,有意吊他胃口似的垂眸不语。
沈行舟有些慌神,又不愿强迫林鹿做他不喜的事,小心觑着对方神色,弱弱又道:“鹿哥哥,我很想赴会,你……能陪我一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