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刀身没入皮肉的手感、血液洒在皮肤上的温热、从活人眼中渐渐消失的生机、赫赫冲天的火光、此起彼伏的哀嚎……都还那样清晰可闻,仿佛就在上一瞬发生。
  可他的心却是异常平静,再没有初次伤人时的慌乱不安,而是…熟练地如同吃饭喝水般自然。
  若说无动于衷,亦不全是,林鹿这一觉睡得不安稳——或许,自此再睡不上一个囫囵觉也未可知。
  正当林鹿扶着脑袋坐起身,门外传来脚步很轻的一阵声响,继而有人在门外嘁嘁咕咕地与秦惇禀报了什么,声音太小,林鹿听不真切。
  片刻,那阵脚步离去,秦惇出声道:“少主,有人找。”
  “若是沈行舟就让他进来。”林鹿下地走到桌前,想给自己倒一杯水。
  “不是六殿下,是二皇子沈清岸。”
  一听到这个名字,林鹿前伸着欲拎起茶壶的手,瞬时顿在了空中。
  第45章 同心戮力
  林鹿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脑后,身上还穿着洁白的寝衣,外面披一件青灰色罩衫,久睡方醒,整个人透着股疏懒倦怠之感。
  “少主,二殿下到。”
  “都下去。”
  “是。”
  沈清岸在小太监接引下来到内院,与门口站着的秦惇打过招呼,提步迈过门坎进了屋,不忘回身将门推拢,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里间的床铺还未收拾,虚虚遮了一层幔纱,林鹿斜倚在靠外一侧的贵妃榻上,闭目静待,房间里昨夜燃的熏香未散,沉浸其中,氛围端的是静谧又恬淡。
  ——这份安宁只会持续到林鹿开口的前一刻。
  沈清岸绕过屏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险些被眼前无声流动的美感冲击得说不出话来。
  饶是他久居深宫,阅览美人无数,也从未见过有哪一人如林鹿这般。
  颀长秀眉低低压在垂敛的凤眸上,唇瓣颜色浅淡,带着些许不自然的苍白,习惯性微微内抿着,不甚安稳的模样。
  虽“曾”是男儿身,林鹿的五官却如女子般柔和明媚,两种气质相得益彰、互补互成,造就他独一无二的面貌特点,非但不显违和怪异,反而圆融自洽。
  就是放眼整个大周,再加所有蛮荒异国,这张脸也足担得起一声“天下无双”。
  “林…林公公。”沈清岸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听见来人脚步,林鹿并没在第一时间睁开眼眸,而是朝前抬了下手,哑声道了句:“坐。”
  沈清岸没推辞,自寻了几步开外与林鹿对面的客椅,一掀袍悠然落座。
  林鹿这才掀了眼皮,直直望向沈清岸,也不说话,眼神中透着似笑非笑的意味。
  皇子亲自前来求见太监,后者见面竟还敢不起身相迎,随意处之地为皇子“赐了座”?!
  古往今来,这也是不曾出现过的惊世骇俗的场面,只因林鹿昨夜刚让刀刃见了血,又没休息得太好,现下头脑还混沌着,兀带了几分亢意……
  他是故意怠慢二皇子,借以试探其来意及城府深浅。
  见林鹿不说话,沈清岸也不觉尴尬,面上挂着礼貌的笑,道:“林秉笔果真断案如神,命案发生不到一日,便查了个水落石出。”
  “殿下不辞辛劳亲临到访,只是来奉承咱家的?”林鹿嘲讽似的勾起一边唇角。
  “当然不是。”
  沈清岸不动声色环顾屋内陈设,古朴自然,与想象中得权挥霍的宦官形象极不相符。
  “外面都闹翻天了,林公公这儿还是这么安静,真是难能可贵。”沈清岸目光转了一圈,重新落在林鹿身上。
  林鹿眉头一挑,就知道他是为荣阳侯府的事而来,语气古井无波:“原来二殿下是为这事。”
  “二殿下有何高见?奴才洗耳恭听,只是……”林鹿话锋一转,又道:“奴才一会儿还有要事处理,二殿下无论想说什么都须得尽快言明。”
  “哈哈,林公公说笑了,我在林公公面前怎敢谈甚么‘高见’呢!”沈清岸谦虚地一拱手,唇边笑意更深:“我确实有话要说,只是不知此处是否……?”
  沈清岸眼光巧妙地往门外瞟了一下,意有所指。
  林鹿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不露形色地避左右而言他:“哦?那二殿下以为,陈凝珠这厮,是杀得、杀不得?”
  “当然杀得。”沈清岸不假思索答道,“谋害皇子,又屡对林公公出言不逊,杀得,该杀。”
  林鹿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只是荣阳侯府连同丫鬟、小厮、府卫在内,上下百余条人命……”
  与沈清岸一照面,林鹿大抵能猜出他此行意图,不过是想与他示好、拉拢他站位罢了。
  也是,沈清岸在一众皇子中排行第二,年龄阅历都是争储的优势,本应是除太子之外最受追捧的皇子,如今只因容貌有缺便被排挤在外,自然是不甘心的。
  权宦是把双刃剑,用好了平步青云,用不好身败名裂。
  林鹿故意用此案作饵,以试沈清岸对自己的态度——是无论对错一并曲意逢迎到底,还是只愿接受于己有利的益处、无视那些背负骂名的行为——看样子,沈清岸应是后者……
  正当林鹿如此想着,沈清岸从容说完了后半句:“如有下次,林公公不必亲自背上血债,灭门而已,事后随便捏个什么罪名,都可达成。”
  “公公本就立于风口浪尖之地,举措行事务要小心、再小心才好。”
  林鹿微惊片刻,而后低低笑出了声。
  他从榻上起身,与沈清岸正对而坐,“二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沈清岸见他似有松动,面上仍是恳切的笑:“真对不住,瞧我光顾着说话,都忘了公公久酣方醒、一直空着肚子了…京中近来新开一家食肆,不知公公可愿赏光,与清岸一道共进晚膳?”
  林鹿收了笑,一言不发盯着眼前的男人。
  乌发如墨一丝不茍地束在发顶,精致发冠与脸上银面同色相配,衣衫颜色、形制皆朴素低调、整洁得体,就连一双足靴也是干干净净,不染半分纤尘——整个人气质温润内敛,看上去人畜无害,端的是诚意十足。
  屋内静默片刻,林鹿终于松口,轻叹道:“让秦惇带殿下到外面等。”
  “好嘞。”沈清岸得了他首肯,笑眯眯冲林鹿一揖,施施然起身出了房门。
  除沈行舟以外,沈家这些皇子在林鹿眼中其实没有分别,由谁来当下一任皇帝他更是不甚关心。
  高爵厚禄?荣华富贵?
  自阿娘死后,林鹿活在世上的目的便只剩下一个。
  ——不过以眼下情况来看,林鹿不得不承认,依附某位皇子确实是更佳的选择。
  -
  兴京,陶然轩。
  二楼雅间内,三尺见方的竹桌旁一左一右坐了两名年轻公子。
  桌上好酒好菜备得样样齐全,房间内不像悦宵楼那样熏香扰脑,取而代之的是清幽竹息,不仅盖不住饭菜香气,反而让人闻之心旷神怡,更能放松惬意地享受美食。
  最后一道菜品端上桌,随着侍女出门的轻微响动,林鹿向后靠在椅背上。
  “林公公快尝尝,这蒸鱼、炙肉,包括菌汤、时蔬,用的都是最顶尖的食材,烹菜的庖厨也都堪称国手……”沈清岸不无热情地一一介绍。
  “明明新开不久,二殿下倒是对这里熟悉得很。”林鹿轻巧打断,并没有依沈清岸所言动筷的意思——尽管胃中确实空得厉害,桌上香味也一个劲儿往鼻腔里钻。
  沈清岸弯唇笑笑,低声叨咕一句:“我就知道不说正事,你是不会安心吃饭的。”
  “好吧,这里是我一个友人的地盘,”沈清岸面上依旧挂着写意的笑,伸手朝前后比划:“两侧包房是空的,以免隔墙有耳之忧。”
  “说吧,到底什么事,”林鹿脸色有些许阴沉,强压着不耐的情绪,“再拖着就没意思了。”
  沈清岸笑而不语,抬手绕至脑后,解下了银面具的系带。
  “我欲推诚相与,不知林公公以为如何?”沈清岸将面具轻轻搁在桌上,缓缓抬眸,露出面具下的真实面容。
  ——外界所传非虚,二皇子右半张脸爬满殷红如血的狰狞胎记,面积之大几乎从额顶眉峰一路覆盖至腮边下颌,用“触目惊心”四字来形容绝不为过。
  林鹿面色不改。
  寻常人见后无外乎或惊恐或避嫌地挪开目光,而这些举动林鹿都没有,就只是目光沉沉地与沈清岸对视。
  这令二皇子有些意外,心中微微一动。
  “二殿下口中的‘诚’,可是指殿下胸怀夺嫡之心,想让奴才助殿下登上龙位?”林鹿的话说得直白,让沈清岸在答是答非之间一时犹豫了。
  “哈哈哈,林公公爽利坦直,清岸真真是相见恨晚!”沈清岸朗笑出声,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我所说的‘诚’,其实是想替公公摆脱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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