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沈行舟坐着没动,“方才在外面听秦惇说……”
  “无碍,熄灯。”林鹿此时已阖上双眼,语气平静地命令道。
  “哦。”沈行舟乖乖照做,室内一瞬暗了下来。
  一阵衣料与锦被摩擦的轻响,床榻外侧挨过来一具身子,挪动着手脚并用地攀附在林鹿身上。
  林鹿脑海中顿时出现一种曾在画册中见过的名为“八爪鱼”的奇特动物。
  “睡觉。”林鹿没好气地吐出两字。
  沈行舟一向是对林鹿言听计从的,此时也不例外,当即就收回臂腿,老老实实平躺在林鹿先前躺过的位置——留有残存的体温,和在软褥上压出的浅浅凹痕。
  多日未见积压而来的隐隐焦虑与委屈一扫而空,在这一刻只剩下满心的温存蜜意。
  未来如何他并不担心,能与林鹿一起,沈行舟都将欣然面对。
  两人安静下来,并排仰躺在还很宽敞的床榻上,不知各自都在想些什么。
  应是窗外的雪下得大了,留神听去,能听到雪粒拍在窗棂上的簌簌声。
  窗内遮着帘子,夜灯一熄,整间卧房里漏不进一丝月光。
  沈行舟在黑暗中大睁双眼,无声眨动着,而又眼观鼻鼻观心,百无聊赖地控制自己完成机械性的一呼一吸。
  不知过了多久,沈行舟仍没有睡意,强忍着侧身去看林鹿的念头,静静等待林鹿先睡再翻身动作,生怕自己的存在影响林鹿本就不甚安稳的睡眠。
  沈行舟是不愿揣度人心,而不是不能。
  甚至恰恰相反,正因为这份明澈通透的心境能倒映出人之所想,沈行舟也就更能轻易洞悉。
  可以有些托大的说,只要沈行舟有意,无论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所以他能理解林鹿。
  尽管林鹿与五年前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那些埋得很深的顾虑、虚张声势以及故作疏远的举动,沈行舟全都明白其背后真正用意。
  在外界眼中,林鹿阴狠毒辣,人人对他又惧又恨。
  而在沈行舟看来,这却是林鹿在受到难以言喻伤痛之后被迫筑起高墙保护自己的手段。
  他不怪林鹿一次次拒绝,甚至有点气自己的情不自禁,每每都将林鹿逼至需要再三权衡的地步。
  说到底,还是两人地位、处境、权力,皆不足以支持这段倒行逆施的爱恋存活在阳光之下。
  林鹿深知这一点,沈行舟也同样明白。
  说到权力……
  楚逸飞曾问沈行舟想不想当皇帝,当时的回答是不想,现在也依旧如此。
  沈行舟生在皇家、长在皇家,比任何人都更能明白隆福皇城并不只有外表看上去那般富丽堂皇,其内里污糟、无可避免的身不由己,看似天潢贵胄,实则每个人都是可以放在秤盘上交换利益的筹码。
  所谓皇帝,便是操纵秤杆之人。
  无论从前,还是遇到林鹿到如今,沈行舟都千万个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
  他思虑单纯、心绪澄澈,仿佛不染纤尘的新雪一捧——难怪林鹿将仅剩的一点良心牵在他身上,并且宁可多走弯路,也舍不得弄脏沈行舟的手。
  那便只能另寻他法。
  正当沈行舟神游天外地胡乱忖思着,就听到身旁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
  沈行舟一喜,扭头看去,虽然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轮廓,但心里也还是一阵熨帖。
  “睡不着?”林鹿骤然出声,吓了沈行舟一跳。
  “啊……是。”沈行舟同样侧过身去,于一片昏黑中并不能看清林鹿表情。
  “出门走走?”林鹿的声音里毫无睡意,十分自然地提议道。
  “好啊!”沈行舟一口答应就要起身,可又想起外面正下着雪,道:“不过这冰天雪地的,我怕……”
  “那你睡。”林鹿说着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沈行舟见他决心已定,就只有忙不迭重新掌灯、扶他下床、为其更衣穿履的份了。
  林鹿看他四下忙动,几次欲自己动手都被沈行舟笑着制止,便任由沈行舟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狐白裘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我只是睡眠不佳,又不是手脚残废。”林鹿忍了又忍,还是提醒道。
  沈行舟只是又摇摇头,脸上仍挂着满足的笑意。
  “走吧。”沈行舟引林鹿到外间门口,自己随手捞过大氅也披在身上,一手按上门板后垂眸看向林鹿。
  林鹿轻轻颔首,沈行舟一把推开门,一小股冷气登时卷入室内,吹得林鹿不自觉眼睫微颤。
  小院内宫灯长明,雪势虽不算大,但断断续续下了一夜,仍在地上积起说厚不薄的一层雪。
  秦惇识趣地没有现身,整间小院里只林鹿与沈行舟两道人影。
  夜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吹拂着,牵动飘落的雪花漫天飞舞,将景致别致的院落衬得幻美不似人间。
  没有想象中寒冷刺骨,甚至沁凉的风吹得人头脑清醒几分。
  沈行舟站在风吹来的一侧,明明攒了一肚子的话想对林鹿说,此时恰逢良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看过从景州传回的军情,”林鹿率先开口,提起的却是一些所谓正事,这让沈行舟略有失望但仍留神细听:“可以说是捷报频传,若不出意外,明日大军到京,皇上定会给予褒奖。”
  “你是第一位在军中做出实绩的皇子,染指其余人不曾碰触的权力,定会引来打压,到时,你须做好准备。”林鹿难得一口气说了很长一句话,沈行舟听后神情认真地点头称是。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一时间只闻交织而起的踩雪轻响。
  “啊,鹿哥哥,在景州时曾发生一件怪事。”沈行舟终于想起什么似的郑重其事地从怀中摸出一物。
  接着,沈行舟将村中遇到并救下阿雅的事情讲了一遍。
  林鹿死死捏着那枚沈行舟递过来地鱼符,用力到指尖发白,眼中闪过许多沈行舟看不懂的情愫。
  “……怎么了?”沈行舟察觉林鹿异样,小心询问道:“关于这位神秘的玄羽公主,鹿哥哥可是知道什么?”
  半晌,林鹿松下劲来,浑身有些脱力,脚步微晃了半步,沈行舟及时圈住他,发现林鹿竟是微微发着抖的,不由一阵担心,却也没再追问,而是默默守在林鹿身边。
  林鹿紧紧攥着鱼符,缓了缓神,抬眼看向面前之人。
  沈行舟神情专注,他的那双明眸里满满盛着的都是自己的倒影。
  “阿娘。”林鹿喃喃道了一句,沈行舟没有听清。
  “什么?”沈行舟收紧手臂,将林鹿带着离自己更近些。
  林鹿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此时竟显出些惶惑之意。
  沈行舟十分紧张地看着他,心知能引起林鹿如此大反应的,只会是林鹿知道些许内情。
  从沈行舟带回的消息,结合阿娘处心积虑扳倒朝廷、除掉皇帝的举动来看,祈岚的真实身份竟会是大周死敌玄羽国的一位公主。
  然而,仅知道这一点,于林鹿而言是远远不够的。
  接踵而来的是更多疑团,以至于有些查无可查。
  林鹿实在难以将一国公主之位与低贱卑微、却生养了自己的阿娘联想到一起。
  “此去景州,你…可曾亲眼见过真正的玄羽国人?”林鹿一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自然见得。”沈行舟很快答道。
  “有何异于常人之处?”林鹿不死心地询问,眼神中透出点期待。
  沈行舟认真回想片刻,“嗯…浑身画着诡异非常的白色纹路,还有就是……”
  “人人右臂外侧皆纹有黑鸟图案。”
  林鹿眼眸倏地睁大,沈行舟后面说了什么他已听不真切,耳中似有蜂鸣。
  他还记得那日东厂黑狱,阿娘在自己面前服毒自尽,手臂相同位置便是一片狰狞刀疤。
  如今看来,为的就是抹除其上象征着玄羽族身份的纹身。
  这可真是……令人意外。
  林鹿垂眸掩去眼中情绪,而后轻轻将下颌搭在沈行舟肩上。
  沈行舟慌忙搂紧他,一下下抚过林鹿后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只要林鹿不愿说他便不问。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陪着你……”沈行舟像哄幼儿一般低声在林鹿耳边重复着。
  良久,林鹿长叹一声,保持着这个姿势将阿娘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都讲给了沈行舟。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沈行舟耳中比风雪声大不了多少,可话中内容却随着故事铺开愈加震撼。
  “……阿舟。”
  “我在,我在。”
  “我不怪她。”
  说出最后一句时,从林鹿口中呼出的气流像羽毛一般轻拂过沈行舟耳畔,沈行舟感受着从怀中人身上散发而出的巨大悲伤,陪他一同度过这样难捱的、需要暂缓心神的时光。
  林鹿目光空洞,越过沈行舟肩头直直盯向院落一角,夜风又起,乍然迷了眼,纤睫一眨,遽尔便滚下一颗晶莹的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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