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林鹿四下瞥了两眼,发现周围哄闹的人群都被人刻意拦着攀谈,竟无一人望向这边。
  一个是风头正盛、比肩太子的宣王,一个是心狠手辣、地位仅次于纪修予的掌权太监,放在哪个场合下,二人的单独会面都会引起注意。
  前段日子,朝中拥戴三皇子的一派纷纷上书请奏,言说沈煜杭已到封王立府的年纪,再加柔妃时时在宣乐帝耳旁吹“不愿母子分离”的枕头风,是而如愿没有离开京城遣去外地,在兴京择了处地界为其开设宣王府。
  离开皇宫以后,沈煜杭自诩不再时时受纪修予掣肘,背后有柔妃母家、兴京四大家之一的薛氏支持,又有兵部、工部宣誓效忠,门客幕僚众多均养在府内,可谓一时风头无两。
  若不是纪修予从中制衡,大周那庸碌无为的皇太子沈君铎是断不可能有机会与其争锋的,好在手掌六部中较为关键的户部与刑部,目前来看,他还不至于全无反击之力。
  然而在见过无数人之后,沈煜杭不得不承认,众生芸芸,唯有林鹿独一无二。
  他做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不会让多余的仁慈为自己日后惹来不必要的后顾之忧,且在东厂与朝堂都有一席之地,对于上位者的价值不言而喻——简言之,林鹿就像是一柄极为锋利趁手的,好用的刀。
  说是趋之若鹜也不为过。
  若能得到他的帮助,无疑如虎添翼,坐上皇位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只可惜二人先前已经因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产生嫌隙。
  这样的人,收不到自己手下,那便是宁可毁掉也万不可留给旁人所用!
  沈煜杭恨恨想着,目光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不甘,这次再找上林鹿,也只是最后试着投一次橄榄枝。
  他就不信,凭他沈煜杭如今在朝中的势力,还打不动区区一个需要攀附高枝才能茍活性命的死太监?
  “嗤。”
  林鹿一声轻嗤打断了沈煜杭不停转动的思绪,将他拉回现实。
  “您说笑了,奴才怎么敢跟殿下作对呢?”林鹿说话时也不看沈煜杭,轻轻抚平身上皱起的一块衣料,语气平淡地就像说起今日天气:“其中定是有甚么误会。”
  他的态度说不上好,却也说不上坏。
  沈煜杭不死心,放下手中酒杯,伸出手就想去按林鹿的肩膀,想要表示亲近。
  林鹿察出他的意图,唇角勾出一抹凉薄的笑,一动不动,并未阻止。
  就在沈煜杭的手掌将欲落在林鹿身上时,一只手突然从旁探来,精准无比地钳住了沈煜杭手腕。
  “嘶!……大胆!”沈煜杭当即痛得皱眉,碍于周围场合又不敢喊得太大声,只得压抑着嗓音抬头看去。
  正对上沈行舟睁得滚圆的明眸。
  “见过三皇兄,值此佳节,行舟在这里问皇兄的安。”沈行舟不卑不亢地说着见礼的话,手上却是在制止了沈煜杭动作后,带着不怎么轻的劲道将他的手掷了回去,随后矮身在林鹿身边坐下,横插在二人中间,隐有将林鹿护在身后的意思。
  “沈行舟?”
  沈煜杭先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二人,按了按被捏痛的手腕,反应过来后朝四周看了看,只见那些奉命守在不远处的臣子皆一脸惭愧地低了头,沈煜杭不禁在心里暗骂一句“废物”,而后简直要被气得发笑:“本王与林公公有要事相商,你未加通传擅自搅局……自打你从景州回来,真真是愈发不懂规矩了!”
  “宣王殿下此言差矣,”林鹿的目光越过沈行舟肩头,落在脸色铁青的沈煜杭身上,“奴才本就与六殿下有约,宣王殿下才是那个不速之客。”
  沈煜杭面色瞬间变得更黑。
  沈行舟始终看着他,既没有因沈煜杭先前问责的话显出怯意,也没有露出分毫不自然的神色,眼神干净清澈,就这么安静默然地注视着沈煜杭。
  颇有点光亮之下黑暗无处遁形的意味。
  将沈煜杭满腹见不得光的算计心思衬得更加龌龊肮脏。
  这些时日过去,手里的权力越多,沈煜杭的性子非但没能沉淀下来,反而愈发目中无人,甚至不再把所谓司礼监放在眼里,想着自己上位已是十拿九稳,除了纪修予这个魔头之外,已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况且,瞧这两人的样子,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来,他们之间关系匪浅。
  沈煜杭突然恍然明悟过来:林鹿其实一直是向着沈行舟的,与其他皇子交好只是他迷惑众人的手段!
  他想掩饰真正选择追随的皇子,好让沈行舟在京中站稳脚跟,再在暗中辅佐于他,京中形势诡谲,林鹿是想与沈行舟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绝对安全之地!
  难怪一向不声不响的傻六子,突然有那份心思,请奏父皇说要去甚么景州边疆!
  联想沈行舟近来收获的赞誉,沈煜杭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自己还天真地以为林鹿是在慎重观望,没成想他堂堂宣王爷,竟是被这该死的阉狗蒙在鼓里了!
  林鹿看他几度变幻之下越来越骇人的神色,就知沈煜杭已猜出自己故意示给他的信息,故而有意露了一抹蔑意十足的笑。
  “你故意的,你从一开始就已经认定了这个草包饭袋,都是你故意的!”沈煜杭恨恨一指头戳向沈行舟,双目猩红地瞪视着林鹿:“好,好啊!林鹿,算你有本事!”
  一想到从前那些为讨好林鹿流水一般送进他院中的财宝,沈煜杭就止不住地心里发恨——若说先前的不敬之举尚可勉强找理由原谅,如今却将他当傻子戏耍,林鹿在沈煜杭眼中已是完全的罪无可恕了。
  沈煜杭没有刻意压低音量,附近席位上的大臣纷纷侧目,好在场中歌舞不断,并未引起大范围的骚动。
  “宣王殿下,您说的话奴才怎么听不明白,奴才身为司礼监中人,自然是效忠于大周皇帝的,何错之有呢?”林鹿伸手拍掉沈煜杭横在沈行舟面前的指头,不轻不重地说道。
  “大周皇帝”四字轻而易举地再次刺痛沈煜杭醉酒上头的神经。
  旁边已有看不过眼的从属走近,想要拉走气得面庞泛起不自然潮红的自家主子。
  沈煜杭一把挣开,余光瞟到依然不为所动的沈行舟,又是一阵光火,调转矛头说道:“还有你!身为大周的皇子,每天不想着如何为父皇分忧、为社稷做出贡献,反而全副心思去讨好一个…一个太监?沈行舟,若教父皇知道了,定不会轻饶于你!”
  “我、我……”沈行舟不擅打嘴仗,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
  林鹿自然不会让沈行舟在外人面前堕了面子,轻巧地截过话头,冲沈煜杭道:“宣王殿下,那么你呢?”
  沈煜杭一愣。
  他只是借机撒气,所说之言冲口而出,并未做过多考虑,于是在面对林鹿反问时不由思绪一滞。
  “你说六殿下适才是在讨好奴才,”林鹿语带奚落,眼神像是毒蝎尾后针一般直直蜇向沈煜杭:“那殿下方才,又是在做什么?”
  经林鹿提醒,沈煜杭后知后觉回想起此行最初目的,正是欲劝其归顺于己。
  “本王那是……”
  “殿下还是死心吧,”林鹿拿起沈煜杭放在桌案上的酒杯,缓缓举至半空,又低又快地道了一句:“尔非明主,奴才就是以死明志,也断然不会追随于你。”
  说着,林鹿手腕一翻,杯中所盛茶水尽数浇在沈煜杭头上。
  而后林鹿恢复正常语气,在沈煜杭错愕的眼神中还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奴才观殿下吃醉了酒不甚清醒,此番帮殿下醒一醒神,奴才是好意,还望殿下不要怪罪才是。”
  “你!”沈煜杭没想到事到如今这阉狗竟还敢对自己如此不敬,左右看去众人纷纷避开目光,不敢在这个当口撞他的晦气,沈煜杭虽气极却也好歹记得当下是个什么场合,于是用力抹了一把脸,咬着牙说道:“好,好,好!林鹿,林公公,你可真是好大的本事,好极了!”
  “哼,本想留你一命,现在看来你就是不识抬举的货色!”沈煜杭气得浑身颤抖,从怀中摸出绢帕擦着一头一脸的水渍,一口白牙将欲咬碎:“你给本王等着,有你哭的一天!到时,你就是跪着求本王,本王也不会放过你!”
  说罢,沈煜杭将那方用过的绢帕甩到地上,起身拂袖离去。
  第72章 十指相扣
  临近午夜,冗长的宴会终于结束。
  林鹿没有随纪修予回栖雁阁,而是在所有人散去之后改道前往霁月宫。
  自从林鹿成为这里的常客,夏贵人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只是默默将宫里伺候的宫人上下轮换清洗好几遍,直至全部信得过为止。
  知子莫若母。
  沈行舟对林鹿的感情瞒不过夏贵人,她自然不希望儿子成为世人眼中的“怪胎”,一辈子背负世俗异样的眼光存活下去,可林鹿的身份摆在那里,惹恼了他,他们母子二人在宫中都没有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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